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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战乱,为什么疆域、人口、国力都远胜对手的大明,会被清军长驱直入打到腹地而毫无还手之力,孙真其实一直都没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能简单将其归咎于大明朝廷的无能。

他当然也想做一些事情来改变这种现状,不是为了大明,而是为了他曾经生活过二十年的家乡,他不想看到这里的一切被来自关外的野蛮人以烧杀抢掠的方式毁掉。但海汉军虽然战斗力强大,却始终受限于兵力、作战方式,以及两国之间的复杂关系,所以很难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在大明境内放开手脚与清军展开厮杀。

这次接命令调来山东驻防,孙真明白上司选中自己的原因便是自己出身登莱,对这一地区的环境比较熟悉,有助于执行任务。只是所接到的任务并非与清军作战,而是跟难民打交道,这多少是让带着强烈战意而来的孙真有一点失望。

但军令如山,孙真自然知道这样的命令非但不能违抗,而且还得尽力去完成任务目标。出发之前他去见陈一鑫的时候,听到一句他觉得深以为然的话:“要救山东,就得先救难民。”

如果任由局势恶化下去,那就算清军自行撤离回到关外,数以万计背井离乡到处流窜的难民也将会持续在更广大的区域内造成麻烦,让福山县这种未被战火直接波及的地区也陷入混乱。这次战乱要比孙真亲身经历过的登莱之乱更为严重,受到影响的区域更大,他可不相信山东官府有能力安置规模如此庞大的难民群体。

向西出了福山县之后,便是大片的丘陵地区,这里已经没有所谓的官道,孙真所率部队也只能放慢行进速度,尽量找平缓的路线前进。好在出发之前已经有所准备,陈一鑫让马家找了熟悉这边环境的人当向导,也省去了部队自行探路的麻烦。

但即便这边没有官道,他们也还是在途中陆续遇到了越来越多的外地难民。不过这些难民看到全员骑兵的海汉军,大多都是早早避开,唯恐招惹了麻烦。

孙真对难民的谨慎行为倒也很理解,当初他从家乡逃难期间也有同样的心理,看到有军队在附近出现就会远远避开。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对百姓来说最不可相信的便是掌握武力的军队,他们随时都会抢走百姓手里为数不多的钱财和粮食,甚至会砍了无辜民众的脑袋,以歼灭盗匪流寇的名义向朝廷请功。孙真在出发之前特地提醒手下人马不可劫掠财物,杀良冒功,便是不想让海汉军中也出现那些恶行。

当然了,与此同时孙真的部队同样也得提防这些身份不明的难民,每逢乱世必有趁乱浑水摸鱼的流寇,虽说敢向军队下手的人不多,但他们此行带了大量物资和粮食作为保障,这在眼下的山东可都是让人眼红的东西。很难说会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对随行的几十车物资动了心思。

考虑到这支部队可能需要在外活动一段时间,而期间所需的粮草恐怕难以通过在外筹措或是从福山县运送过来,首先要保证自身的消耗所需,因此孙真也没打算把这些宝贵的物资用来赈济途中遇到的难民,下了命令严禁向民众发放物资。虽然这样的做法有些残酷,但形势所迫,也不得不照此执行了。

由于行进速度较慢,孙真所率的部队抵达招远的时间比预计还要晚了足足一天。而招远当地的状况,要比孙真预计的更为严峻。

他在途中便得知在招远这边已经有成批难民聚集,到了这里一看,县城外至少有上千难民,这些人没有住处,便就地搭建了各式各样的简易帐篷和窝棚。而为了防止大量难民涌入城中,县城的几个城门已经全部关闭,据说只在每天中午打开,由官府运几锅稀粥出来赈济难民。

像招远这样的小县城所能提供的食物,自然很难应付正在日益增多的难民,而当下的季节不管是下河摸鱼上山打鸟,还是挖野菜摘野果,操作起来都极为困难。官仓放出来的赈济粮一天比一天少,所以也有一些难民果断离开招远继续往东走。他们倒不见得是因为知道福山县有专门收留难民的机构,而是以非常朴实的想法作出了判断——既然战场在西边,那么越往东去就越是安全,难民的数量也会越少,能获救找到生计的机会也越大。

这样的想法在乱世中的确有效扩大生存的几率,当初孙真从登莱出逃,便是抱着远离战乱地区的想法,一路往南逃难到几百里外的海州,才遇到了在当地救助难民的移民贩子,然后辗转被送到了澎湖,在那里参军入伍吃上了兵粮。他当时要不逃难,恐怕早就死在那场战乱之中了。

招远这地方跟福山也有不少贸易往来,只要稍加打听,就不难知道福山县是登莱最为富庶的地区,这对迫切需要生存下去的难民们就是一根救命稻草。所以近日不断有难民离开招远前往福山县,指望能在那里得到真正的救助。

突然出现的海汉军队让县城外的民众不免感到紧张,为了不免不必要的误会,陈一鑫在大致看过县城外的状况后,便下令驻扎到距离县城大约两三里远的一条小河边上。

海汉军的出现显然也引起了城内官府的注意,他们扎营不久,城内便派了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主动造访,想知道他们的来意。

“在下是海汉陆军特战团一营营长孙真,不知阁下怎么称呼?”出于慎重,孙真还是亲自接近了这名自称代表县衙而来的中年文士。

那名文士拱手应道:“在下娄彬,乃本县谷知县手下师爷,还望孙大人海涵娄某不请自来。”

孙真点点头道:“娄师爷客气了,你主我客,不请自来的应该是我才对。”

娄彬干笑两声,心知自己话里的弦外之音已经被孙真听出来,当下也就不再掩饰,开口问道:“不知贵军到招远县有何贵干?可有需要本县协助之处?”

孙真明白对方这提问背后所隐藏的忧虑,当下坦然应道:“实不相瞒,我军此次来到招远并无他意,只是为了救助本地越来越多的战争难民而已。县衙的各位不用太紧张,我们也不打算进入县城。”

“哦?那不知孙大人打算如何救助民众?”娄彬听到这个回答,脸上神色果然轻松了少许。

孙真道:“福山县已经筹措了大量粮食,修建了安置难民的临时住所,用于接纳近期将会涌入登州的大量难民。在下带队来到招远,便是准备在这边指引难民前往福山县躲避战乱。如果本地官府能够出面协助,那应该更会事半功倍。”

招远县距离福山县不算太远,所以有关福山县那边的状况,就算没去过也会有所耳闻,娄彬大致也知道海汉人对人口有着持续的需求,像这种救助难民的措施,当然不是单纯为了做好事而已。不过如今招远县面对不断涌入的难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官仓的粮食见底只是早晚问题,到时候聚集在招远县的难民越多,发生大乱的概率就高。如果能让这些难民选择主动离开招远县,那对县衙来说可就少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娄彬听到孙真的解释,自然是心中一喜,但他还是尽量控制住表情,对孙真说道:“这些难民都是大明子民,又如何能让贵国出面救助?孙大人此举有些不妥吧?”

孙真正色道:“人命关天,若是没人管这些难民,那可能很多人都熬不到开春的时候了!再说这些难民如果在这边为了生存而闹起来,贵县的各位大人承担得起那样的后果吗?”

地方官员对于难民潮的忌惮有多大,孙真也略知一二,那福山县衙里的几位大人连自己的官帽都不要了,拖家带口连夜跑去芝罘岛避难,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这招远县乃是由西边战乱地区去往福山县的主要路径之一,所将迎来的难民只会比福山县更多,这里的地方官员只要不傻,就应该能够想到本地社会秩序因为无法安置难民而崩坏的状况。

通常在难民潮涌入的地区,如果无法提供足够的生存条件,很快就会有一小撮难民演变成暴民,四处劫掠粮食以满足生存所需。当这些暴民发现官府无法阻止他们的暴行,就会迅速升级成流寇,以滚雪球的方式壮大力量,甚至有可能会组织起来攻打县城,以获得更多的资源和财富。在中原肆虐多年的农民军,有很多便是来自天灾之后失去生计的民众。

像招远县这种小地方,县城的防御力量十分有限,根本没办法应付成千上万的暴民举事。而一旦招远也出现了类似中原那样的农民军组织,那这里的地方官员所要面对的下场,可就不只是保不住乌纱帽那么简单了。

娄彬面现难色,压低了声音道:“孙大人有所不知,登州府早就发了公文下来,让各县尽量将难民就地安置,不得让难民大量前往福山县。”

孙真一听自然十分不快,这与陈一鑫所预计的情况几乎一致,一直与海汉不太对付的登州府果然不希望让海汉在这个乱局中渔翁获利,哪怕知道大量难民聚集的风险,也还是在试图阻止难民进入海汉控制的地区。

不过这位娄师爷既然把话说在明处,孙真认为这应该是意味着招远县也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背锅,毕竟这地方离登州城还有百里,真要乱也是招远先乱,娄师爷的主人应该也不会愿意承担这样的结果。

孙真斟酌了一下才应道:“如果谷知县觉得不便,可以不用出面,只要装作对此事不知情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便交由我军来操作。我不入城,你们不出城,我们也没有任何交涉,各做各的便是。”

当前这种局面下,这可能就是对本地官府最为有利的做法了。只要作壁上观,让海汉军引走进入本县的难民就是,那么多的难民,要往哪里去也不是县衙能拦得住的。再说登州府那边虽然下令要阻拦难民,但可没说过要阻拦海汉军,招远县内已无可战之军,拿什么去驱赶县内的海汉军?只要县衙想推脱责任,倒是很容易就能找到不少理由。

娄彬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他认为孙真所提出的这种方法的确具备比较强的可行性。只要难民不生事,海汉军不攻城,那么其他一切都可以商量。不过拍板这事,他做不了主,还得先回城禀明情况,让知县拿主意。

娄彬告辞离开,孙真抓紧时间下达了几道命令,一是让宣传干事立刻在县城外对难民开展引导宣传,让难民们了解他们还有去往福山县这个最优选择;二是立刻在县城外的官道边竖立几块大的招牌,上面绘制前往福山县的大致地图,以便应付未来将大量涌入招远县的难民;三是派出几支骑兵小队,加紧对招远县周边的查探,熟悉本地的环境,同时也看看这附近地区是否能够花钱收购到粮食等物资,以延长部队在外活动的时间。

娄彬回到城中,将自己在海汉军这边打探到的消息一说,谷知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立刻同意了孙真所提的方案。同时他还授意娄彬,从次日开始,出城施粥的时候也要向难民们提及去往福山县的安排。

“大人,这样做要是被登州府知道了,会不会有麻烦?”娄彬对于上司的决定还是有些担心。

谷知县不耐烦地说道:“登州府管天管地,也管不到海汉人头上,要是事后有人追究,就推说是被海汉人逼迫所致,要算帐就去福山县找海汉人算!”

娄彬心道知县居然如此硬气,早知道先前就直接答应那海汉军官,还省得跑来跑去传话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