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诸高层中,众士绅商贾能搭上的只有两人。
宅子在外头的唐光,还有每日与吏官见面的林师爷。
可林师爷那边门槛高,有功名的举人老爷还能客客气气投贴,没有功名的就不好挨边。
同林师爷那边比起来,还是出入唐宅更便利。
一时之间,唐宅门前车水马龙。
各家能说得上话家主,都亲自登门。
带儿郎?
莫非霍元帅要嫁女?
可霍元帅不是只有一子?
莫非是养女?
商贾人家还罢,不讲究规矩,能与新元帅搭上亲戚就是好事;士绅人家,好好教导出来的儿子,真要娶了养女为媳,那可没脸见祖宗哎!
可是帖子上标的清楚,谁也不好直接拒绝。
谁也不傻,没摸清霍五脾气前,且老实着。
这就都凑到唐光跟前探底来了。
……
唐光?
唐光心里也犯嘀咕。
帖子是他安排人送的,可他也不明白让士绅商贾带儿郎做什么。
小宝爷要读书了,这是给小宝爷选伴读?
还是……
腻烦了各家的算计,想要“回报”一二,用薛彪的养女联姻?
只是马老六不开口询问,唐光再多好奇也都压下去。
如今宾客盈门。
唐光直接选择闭门谢客。
谁也不见了!
见了说错话,还是自己的不是。
另外就是尤家、张家处置已经下来,唐光也要防着尤家人登门求情。
至于尤妾,一个弱女子,霍五、马寨主都没有提,明显是任由唐光安排,无心干预。
唐光却是怕了。
亳州与滁州相邻,总有一战。
留着尤氏,到时候更棘手。
可直接处置,他又下不去手。
如今尤妾如何安置,唐光决定交给老天定夺。
他已经叫人将后面相邻的两进宅子买下,将尤氏主仆挪了过去,屋子都锁了。
要是尤氏已经怀孕,三月也能显怀,有自己亲子之母的身份,换个身份再回来,霍五等人也不会计较;要是没怀上,找到她本生父母送归,算是好聚好散。
昨日还是小心肝儿,今日再伤心,摘了也疼。
唐光歪在书房,唉声叹气。
……
唐家门口,众家主面面相觑。
“唐将军不在?”
“说是不在!”
“……”
“明日也不在?”
“说是一直到后日下午都不在!”
“……”
州衙设宴是后头晚上,这是打定主意那之前不见人。
大家心中更没底了。
唐光可是诸将军中最好说话的,如今都变了态度。
是霍元帅御下严厉?
有耳目灵通的,小声传递消息:“尤家没收到帖子!”
“不会吧?尤家可是……”
越是聪明的,想的越多。
“这是打唐将军的脸呢……”
“是不是又要‘变天’……”
几轮兵变下来,大家都淡定了。
只因这两次兵变都太和平。
徒三进城前,是宰了知州、州判,还有他们身边亲信,可总共也就十来人。
滁州知州、州判之前效陵水知县行事,大肆在城里索拿弥勒教徒,已经引起众怒。
弥勒教在淮南传了几十年,信众不可胜数。
就算大家不信弥勒教,也不能说亲友全都不是教徒。
偏生知州当初为了敛财,故意借此敲诈各家,实在可恨。
徒三爷和气,江二爷和气,不见杀戮,又接了各家示好,使得滁州里这些大户人家对于白衫军少了几分敬畏。
尤家、张家明知晓南货铺子是霍家小辈产业,依敢如此行事,就是因此。
就算唐光闭门不出,大家也只有疑惑,没有畏惧。
一直到,新的消息传来。
尤家酒坊被封了!
尤家上下被拘拿!
张家绸缎庄被封了!
张家上下被拘拿!
唐家门口立时肃静。
之前还扯着闲篇,互相打探对方有没有私下巴结上新元帅什么的,如今也都没有了心情……
这是有目的的夺产?
还是厌弃唐将军殃及池鱼?
张家又是怎么回事?
……
霍宝回了州衙,去老爹那里送高丽参,才想起之前疏忽。
落下了养伤的牛清。
牛清为了父子两人,能豁得出性命,霍宝心中已经将他视为亲人。
“爹,先分一斤给清大哥,回头去城里药铺再寻些,这个可以切片当参茶吃。”
霍五却是不赞成道:“先不急着送,回头一起送。不能分两份,要分六份,清哥儿的从我这份取。”
霍宝怔住,随即明白老爹用意。
诸头目中,林师爷年将花甲,需要补身体。
老爹开始保养身体,马寨主只比老爹小一岁,也不算年轻。
马寨主有的,薛彪那里就不能落下。
要不然以薛彪的脾气,肯定要恼。
诸亲长都有了,就得顾着唐光面子。
邓健三十岁,年富力强,不需要进补。
可不管他需不需要,霍宝孝敬了一圈,就得算他一个。
霍宝抽了抽嘴角,这以后是要多出几个爹孝敬的意思么?
霍五只当儿子不乐意,低声劝道:“人心换人心,你视他们为亲叔伯孝敬,他们才能将你当亲子侄疼爱……不管心里怎么分远近亲疏,这面上都要做的周全!”
霍宝点点头,很是受教。
确实是自己疏忽了。
但这高丽参还是越早吃越好。
其中有几株是已经切片的,霍宝就亲自拿了几片,泡了参茶给老爹:“爹先喝着,我寻鲍大夫去……他家擅长养生,药铺里当不缺这个……”
霍五没有留儿子,摆摆手让他走了。
喝了一口参茶,霍五长出一口气。
不用儿子惦记,他也会好好保重自己。
儿子才十三,他得护着儿子,长成顶天立地好男儿。
……
州衙偏厅,鲍白英满脸急切,看着林平安。
“林二爷,不知张家到底是什么罪名?可否有通融的余地?”
林平安好奇道:“鲍大夫怎么问这个?李家还没上门呢?”
谁都晓得绸缎张家与木器行李家世为姻亲,素来同进同出的。
如今张家人都被拘押,铺子宅子被封,李家人没露面,倒是将鲍家逼出来。
鲍白英苦笑道:“我家与张家去年换了庚帖,我家小二订的就是张家长孙女。”
“张家私藏军械,圈养力士,图谋不轨,家产收没……”
鲍白英脸色苍白,显然听出来张家到了末路。
他重重地叹口气,正色道:“林二爷,能不能帮在下请示下各位将军,可否允在下次子与张家女践行婚约?”
罪不及出嫁女,鲍白英坚持这门亲事,是想要保全张氏。
林平安没有急着应答,好心提醒道:“鲍老大夫那边,怕不会应允此事……”
鲍老大夫滑不溜手,应该不会愿意让自家跟“获罪”的张家牵连上。
鲍白英神色坚定:“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为我儿做主。”
“鲍大夫真君子也!”
随着说话声,霍宝走了进来。
倒不是他有心偷听,只是过来寻人,正听了后几句。
鲍白英苦笑道:“不敢领小宝爷赞,人生在世,有些道义,总要坚持。”
气氛颇为沉重。
鲍白英不会是误会张家要死绝了吧?
这人的性子有些天真,可这种品格值得敬重。
霍宝不想闹出乌龙,直接道:“张家上下不会有性命之危……张家与亳州柳元帅有旧,家主幼女是我舅舅房里人,六爷会派人送张家去亳州……”
鲍白英听出霍宝话中之意,却依然坚持道:“姻缘既定,就没有随意更改的道理,还请小宝爷成全!”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张家丢了祖业,又去了他乡,想要立足何其艰难。
张氏留在张家,说不得这辈子就毁了。
“你家肯重诺迎娶,是义之所在,我去与六叔提此事……”
“谢小宝爷成全!”鲍白英感激不已。
霍宝摆摆手,去寻马寨主。
至于高丽参之事,又不差这一日半日,倒不好这个时候提了。
……
马寨主听闻此事,很是唏嘘:“这年头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咱们作甚不成全?”
“带了几分书生意气,贵在心正!”霍宝忍不住赞了一句。
“这样的人用着也放心,出不了大褶子。”
抄没尤家、张家的事情都是马寨主负责。
马寨主点头了。
霍宝也就得了准信,打发人传话给鲍白英,可今日迎娶。
州衙这边不会有人对尤、张两家女眷做什么,可这世道重贞洁,女子在衙门里关一会儿与关一夜到底不同。
避免节外生枝,还是今日迎娶要好。
尤家、张家被抄家,吓坏了城里各大户人家。
有张家在里头,这不是被唐将军牵连,这是“杀鸡骇猴”?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霍元帅的“火”吗?
大家猜不到缘故,又不敢直接登州衙询问,都派了人手暗搓搓盯着州衙这边动静。
鲍白英急匆匆而来、急匆匆离去,不过片刻功夫就传到各当家耳中。
难道鲍家也要不保?
为啥啊?
不是要用鲍大吗?
怎么转天就变脸了?
大家越发摸不着头脑。
鲍老大夫却是急了。
“这个犟驴,指定给张家求情去了!不孝子,这是半点没顾着咱们老鲍家啊!”
老大夫气的够呛,跺脚骂了半天儿子,又叫次子去叫人:“叫他来,我要问问他,是没过门的儿媳妇重要,还是亲老子重要!”
鲍二爷也怕殃及到自家,应了一声,急匆匆去找人去。
知子莫若父,反过来,知父也莫若子。
鲍白英从州衙出来,连家也没回,直接去了自家药铺叫儿子,又从账上支银子。
他是长子,医术又好,药铺一直是他打理,这边的账房自然也认自家大爷,痛快给了五百两银子。
鲍白英有两子,长子跟在祖父身边学医,次子平日跟着他打下手,这几日他没空,次子就跟着坐堂医见识病例。
银子到手,鲍白英直接带儿子去了喜铺。
花轿、十二台聘礼、媒婆,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色色差不多。
又买了现成的嫁衣,可是新娘子的嫁衣总不能随着花轿过去。
鲍小二就主动请缨,给未婚妻送嫁衣。
鲍白英允了。
鲍小二也很懵,这就要娶亲了?
他性格肖父,极为敦厚,虽意外婚期提前,可也并无反感。
只是想着女子一生嫁一回,张氏这样匆忙出嫁未免可怜,就在路上耽搁了一刻钟,买了一副妆匣。
……
林平安有心交好鲍白英,听说鲍家来人,亲自出来相见。
待晓得鲍小二是新郎,他略感意外,可不是询问的时候,便压下疑问带人去了张家关押之处。
张家上下关在后堂,男女分开。
女眷们哭哭啼啼了半天,都等的绝望。
之前还盼着李家来人,没想到来的是捧着喜服与妆匣的鲍小二。
张家大娘子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拉扯惊神未定的女儿上前,对着鲍小二福了下去。
鲍小二连忙避开……
……
鲍二爷找了一圈人,从州衙找到药铺,从药铺找到喜铺。
等到他再次追到州衙门口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锣鼓喧嚣,大红的花轿在门口停着。
鲍白英站在衙门外,如青松般挺拔,看着儿子背着新娘子一步一步从州衙大门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