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银,寒月如钩。
漫天星斗印于高空,静默的凝视着红尘众生。
酒馆里,正是热闹。
嘈杂寒暄声,笑闹扯皮声,划拳斗酒声,吆喝声,唱曲声,叫好声……
在这一片交织的热闹之中,一条孤寂的人影缓缓进门来。
喧嚣之声在一刹那之间戛然而止,好像时间就在这一刻暂停了,但是只有一瞬间,欢乐与吵闹声又恢复如常。
人影走了进来。
这个人带着一顶破斗笠,身形高瘦,背脊笔挺,全身的轮廓都透着一股坚硬如铁的力量,他的手中握着一件缠了白布的兵器,看形状像是一柄剑。
一步,一步,一步……
他的步履出奇的沉稳,每迈出一步,就像是在地上踏出一枚烙印。
不论是穿着打扮,还是举止神态,他都不像是会吸引人注意的人,他更像是个走到哪里都不该被注意的人。
不该被注意,只因一旦注意到这个人,便会被此人身上所带的杀气所左右,灾难也便随之而来。
今晚是残月。
月残,人残。
叶小蝉闻讯而来的时候,孤灯还在风中摇曳,除了门口的孤灯之外,店里寂静的不寻常,就像是一片完全被毁灭过的死地。
尸体横陈,血流满地,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令人毛孔直竖,叶小蝉发觉自己的双腿在抖。
一阵剧烈的寒意猛然袭来,巨大的死亡阴影只在一霎就朝她飞扑过来,她的心战栗成一团,连呼吸都停滞。
冷意穿过耳侧,等她察觉的时候,一缕青丝已断。
“又是你……你……”
叶小蝉还未从惊惧中还转,剑尖已陡然失力,便如天空中摇摇欲坠的飞鸟跌落,又如流星陨落。
马车里,叶小蝉发觉自己的手心满是冷汗。
车铃在叮叮咚咚作响,听起来好像是在唱歌。
要是以往,她肯定会真的跟着唱起歌来。
她的嗓音很好听,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唱得并不好,她甚至只敢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哼哼着唱,连江轻鸿也不敢唱给他听。
而现在,她更不会唱,不敢唱。
车厢里还躺着一个人,一个昏死过去,还被点了穴的人。
叶小蝉从来不是个胆小的人,但是她现在却觉得这半生所冒的险加在一起,也比不过这一次。
离死亡这么近,她还是第一次。
她刚刚目睹过一场杀戮,更清楚如果这个昏死的人在这时候醒过来,她很有可能会立刻死在他手里。
可是她还是救了他。
或许是来自于这个人身上那种冷酷而残忍的神秘,那种令人恐惧的战栗,却还是不免心生出一种奇特的好奇。
一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一个冷酷无情,嗜血残忍的杀手,一个剑术超群,无人能及的顶尖高手。
一个独来独往,生来孤独,也注定会孤独死去的人。
他会是一个传奇,也是一个恐怖的传说。
即便是现在,提到他的名字,已经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月牙儿。
正如天上的月牙儿寂静沉默,却又散发美丽与神秘。
车厢里的月牙儿,叶小蝉却不敢去看一眼。
她心想只在默念祈祷,祈祷马车更快一些。
可是她的窝虽多,她又该将他带去哪里。
他伤得并不重,只是疲累至极,力竭昏倒,他甚至可能许久都没有洗漱吃喝,嘴角也都因失水而干裂起皮。
叶小蝉虽然想着不该去看他,却又忍不住偷偷的打量。
救月牙儿上车的时候,她特意加重力道点了他几处穴道,好让他能休息的久一些。
“去哪儿好呢……”
叶小蝉眨眨眼睛,心里在暗暗盘算。
她捡了个宝,也捡了个祸害,捡了个包袱。
马车一路向南,一转眼就到了她的地盘,她出神了一路,直到马车猛然停下,害她差点撞到头。
“怎么回事!”
她不悦的嚷了一声,掀开车帘,又愣住了。
“喂,谁要你来这里的!”
她嘟起嘴巴,不满质问。
赶车人只是乐呵呵的冲着她傻笑,笑容中还带着几分讨好。
叶小蝉知道自己跟他说也说不明白,于是只白了他一眼,撩裙跳下车。
“跟我走吧。”
她拂袖走了两步,一回头险些和跟在屁股后面的赶车人撞在一起。
“哎呀,背上他,跟我来!”
她比比划划,赶车人才傻笑着回去将人背起来。
小巷幽深,望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心情竟有些复杂。
大概人都是向往光明的吧。
在光明里生活久了,这个黑暗的世界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变的遥远、陌生了许多。
她的心有些忐忑。
但是这种忐忑很快就消失了,当她走进巷子里的时候,黑暗袭来,她的心也短暂的平静了。
逃避不是办法,可是她却常常用逃避来麻醉自己,使自己不去想一些不应该想的事。
可当孤寂来临,当她再度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心又变成了空空的。
她极需要什么来填满它,所以她恢复了勇气。
没有雨雪的朗夜,泥巴巷里依旧泥泞,泥水弄湿了叶小蝉的新鞋子,她却毫无顾忌,步履越来越快。
破棚。
棚里无人。
叶小蝉四下瞧了瞧,正准备穿过棚子,到后面的一排屋子里去看看。
却听一个声音幽幽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叶姑娘大驾光临。”
听见这声音,叶小蝉就有些头痛。
看来今天她的运气并不算好,竟然碰上了这狐狸窝里最难缠的一个人物。
少年额前垂着一缕白发,清秀的眉间一点朱砂痣,目光却冷冽如刀。
“用不着你多事,我心情不好,你最好别来惹我。”
叶小蝉哼了一声,根本不愿理会少年。
少年也似不愿看到叶小蝉,目光一转,就注意到了背着月牙儿的赶车人。
“你现在已经不是狐狸窝的人了,你竟然还敢带别人来。”
面对少年质问,叶小蝉理也不理,转身便走。
就在这时,门开了,奎老头走了出来。
“又吵什么,不知道这里有客人在。”
他不满的数落一句,连正眼都没有瞧叶小蝉。
叶小蝉咬了咬唇。
奎老头像是没有看见他,径自走到那少年面前,将一个小木筒递给他。
“消息查过,没问题,你辛苦了。”
少年道:“干爹,听说这丫头让你赶走了,怎么还能在这儿看见她。”
不待奎老头张嘴,叶小蝉已嚷道:“果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哎,冤家路窄,看来是有人欠收拾了。”
奎老头拍了拍少年的肩,眯着笑脸道:“好了好了,你劳苦功高,何必和那些不懂事的臭丫头计较,去吧。”
少年哼了一声,又瞧了一眼赶车人,果然掉头走了。
“你……你有种就别走,我们出去单挑!”
叶小蝉摩拳擦掌的叫嚣。
直到奎老头转过身,在她头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你呀,给我消停点儿。”
叶小蝉满心委屈,却也不敢再多嘴。
见她老实了下来,奎老头反而觉得不对劲了,见叶小蝉的眼神灰溜溜的往一边飘,他终于察觉了什么。
他豁然转身,才注意到赶车人,然后他的脸色就变了。
叶小蝉从未见过他的脸色这样难看。
“他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了,你……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奎老头一连三问。
叶小蝉立刻黏上去,亲昵的挽住他的胳膊。
“好老大,这么久没见,我好想念你呀,你想不想我?”
叶小蝉甜声撒娇。
奎老头一把把她的脸推得远远的,有些急了,气恼道:“你这臭丫头,别来这一套,我问你,你怎么把他弄到这儿来了!”
叶小蝉哼道:“我是路上捡的,哎呀,我也不知道,你别问我。”
“不问你,不问你问谁,我怎么和你说的,你,你竟然这么不知死活!”
奎老头气得跳脚。
叶小蝉捂着耳朵,直装作听不见,因为她知道奎老头肯定又要数落她了。
“你呀你呀,你是不是嫌自己的小命太长,你嫌自己的命长就算了,我老头子可不想这么快脑袋搬家!我之前怎么教你的,在江湖上混最重要的是识时务,你非要跟着那个姓江的小子,我知道我拦不住你,女大不中留。可是你们做什么不好,非要去苏家凑热闹,现在倒好,又弄了这么个大麻烦,你呀你呀,我早晚要被你害死!”
叶小蝉捂着耳朵,一直躲躲闪闪,这些话都是老生常谈,她几乎听得耳朵都生茧了。
好不容易,奎老头才停下喘息。
叶小蝉趁机道:“对了,你不是说有客人在吗,是什么客人?”
奎老头气得直翻白眼。
“好了,你先谢谢吧,我自己去看。”
叶小蝉身形一溜,灵活的像一只猫,一溜烟就钻进了后面奎老头走出来的那间木屋。
木屋的门是虚掩着的,这里也有一张躺椅,和外面棚子里的躺椅一模一样。
准确的说,这里每一间屋子里都有一张这样的躺椅。
客人就大拉拉的躺在椅子上,似乎是在打瞌睡,满心好奇的叶小蝉蹑手蹑脚转过去,却见到了一张很不愿意看见的脸。
片刻之后,叶小蝉从屋子里冲出来。
“喂,他怎么在这儿?”
她指着屋门大叫。
奎老头已检查过月牙儿的伤势,命那赶车人将他带到另外一间木屋里休息。
“我怎么了,这里难道只有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在屋子里打瞌睡的人被吵醒,打着哈欠,懒洋洋的走了出来。
“这个人真是讨厌,这么阴魂不散的。”
叶小蝉沉着脸嘟囔。
奎老头道:“他是来等人的,等你家那只小飞雁。”
叶小蝉这才想起来,今天江轻鸿好像正是和白九霄一起出去的。
“喂,怎么只有你,小飞雁去哪里了?”
她板着脸质问。
白九霄道:“不知道,是他要我来这里等的,可是我在这里都等了两个多时辰了,他还没来,不知道是不是被官府的人抓住了。”
叶小蝉闻之甚为惊讶。
“什么?官府?你们不是去找花无影的麻烦了吧!”
她捏着嗓子大叫,语调倒和刚才奎老头看到月牙儿之时发出的尖叫声差不多。
白九霄冷笑。
“不是我们去找别人麻烦,是麻烦自动找上了我们。老江要是不尽快搞定,估计我们很快就会成为最头号的通缉犯。”
白九霄说的并不算夸张,叶小蝉立刻判断出此事非同小可。
她立刻道:“所以你就自己躲到这里来,把一切的麻烦都丢给了小飞雁?”
白九霄轻笑。
“这麻烦原本就是冲他来的,不只是他,估计现在苏家也会有麻烦上门了。”
此时,苏家的麻烦已暂时平息了。
看见花无影从苏家出来,一直瞧不见人影,江轻鸿才从隐秘的街角走出来。
他风风火火的走进屋子,苏霆正坐在位子上发呆。
见江轻鸿回来,他并没有太惊讶。
他早就料到江轻鸿会来的。
所以他一直希望花无影能快走,但是花无影好像很悠闲,一直在这里与他谈谈笑笑,说完了正事,还闲聊了很久才走。
“你都知道了吧。”
江轻鸿开口第一句就这样问。
苏霆点点头,神情好似有些疲惫。
江轻鸿道:“我看见花无影从这里走出去,他没有为难你吧。”
苏霆苦笑。
“他要是成心为难,我现在就不会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了。”
虽然苏霆现在的状态并不好,不过也好过被请到衙门里去坐一坐。
一进公堂,不被扒掉一层皮就算轻了。
而花无影办案从来是宁杀错,不放过的。
江轻鸿道:“想不到余管家就是余不达,看来这次麻烦不小。”
“先是慕容山庄,现在又轮到我们苏家,下午花无影是从丁凡那里过来,听说关于余不达的消息是丁凡告知狄良的。而你和白九霄两人成了嫌疑犯,这局棋布的当真是妙得很。”
苏霆不想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是这就是事实。
江轻鸿道:“花无影怎么说,他相不相信这件事背后另有主谋。”
“我也不清楚,这个花无影深不可测,说的每一句都是冠冕堂皇的官话,说了也等于没说。我想他来这里,不过是想探一探我对这件事的态度。”
江轻鸿沉默半晌,掀开了茶杯盖子,却又盖上了。
苏霆道:“你有心事?”
江轻鸿轻笑道:“心事谁都会有的,你难道就没有?”
苏霆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余总管的事。”
江轻鸿道:“你要是知道,一定就会自己告诉我的,你若是不知道,我问也是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