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江是潜龙帮的地盘。
潜龙帮掌管此地水运,盐帮与潜龙帮的关系一向很深。
知道这里的外人就不多了。
这个地方罗青本也是不知道的,还是祁凌曾跟随舅舅阮南辰来过一次之后,才知晓了这个地方。
骤然踏足此地,江轻鸿就留意到许多看打扮就是潜龙帮属下的人来来往往。潜龙帮中人一向都是轻一色的天蓝色短衫,黑裤黑靴,腰系锦鱼纹饰蓝带。
江轻鸿一行四人穿着举止不俗,一路有说有笑,又都是生面孔,旁人见了自然会多留意几分。而在这一堆大男人之中,叶小蝉就像是一朵耀眼而灿烂的花朵,光彩夺目,让人不得不注意。
在潜龙帮的地界上,但凡是有眼力认得祁凌的人,都不会想要来招惹他们。只偏偏有些人不但无知,连运气也总比别人差些。
跃鳞楼的名字虽很有气势,但除了潜龙帮的人,进来吃饭的人却是鱼龙混杂,一看就不是一品居那种只有上等人才能出现的场合。
从叶小蝉走进跃鳞楼开始,少说也有十双八双的眼睛在盯着她看,叶小蝉虽然不喜欢被人盯着瞧,但别人既没有干涉到她,她也就忍着没有发作。
因为今天的天气实在不错,这外面的风景也很好,而她闻到这鱼香肚子里的馋虫就开始打鼓,所以她很不想破坏了自己的兴致。
树欲静而风不止,叶小蝉难得不发作,有人竟先发作了起来。
发作的人当然不是江轻鸿,也不是祁凌,而是让叶小蝉最讨厌的那个纨绔少爷罗青。
“哪位朋友若是想认识认识,大可大大方方的过来同饮一杯水酒也无妨,不过若是喜欢偷偷摸摸盯着人家大姑娘的脸瞧,就要先问问我这手里的剑答不答应。”
轻呵之中,只听“噌”的一声,那把装饰华丽的剑已出了鞘。
剑光一闪,剑尖挑起,桌上的筷筒一晃,四散的筷子就在剑光中纷纷断成数截。每一截都断的几乎一样长短,而且规规矩矩的落在了桌上,没有一段掉在地上。
剑式花俏,出手也还算干脆,却终究不是什么令人大开眼界的招式。但他这一举动就不得了了,屋子里的气氛在刹那间发生了变化。
想不到这位罗少爷的功夫虽不怎么样,耀武扬威的本事倒是不小,看来对于江湖之事,他终究只是一位门外汉。因为此时他这样冒然的举动非但不会起到丝毫震慑的作用,反而会被当作有心挑衅,甚至自露其短。
叶小蝉有些尴尬的扶额,随即白了罗青一眼,却没有立刻开口,江轻鸿也只有笑而不语。
祁凌的脸色一变,忙笑了笑,起身对着屋子里的人一拱手。
“在下与朋友初来乍到,一向喜欢开玩笑,今日各位尽可开怀畅饮,酒帐菜钱就由我们来出,权当向诸位英豪一示敬意。”
叶小蝉虽然不喜欢罗青,却也不想因为他惹上麻烦,见祁凌随机应变,第一个站出来,想替罗青将形势在恶化之前按下去,心里对这个寡言少年的看法不免有了几分改观。
此时却有人忽然冷笑。
“这位小兄弟身手如此了得,可惜这眼睛是长的我们自己身上,我们想看谁就看谁,想看哪里就看哪里,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大爷我看的若是起劲了,说不定还打算下手摸一摸呢……”
说话的人一身酒气,一脸醉态,那双小眼睛瞪了罗青半晌,又瞥向叶小蝉,显得不怀好意。
几句轻薄之语引得他那桌上的几人哄堂大笑,叶小蝉的脸已气的涨红。她方才虽还在心里埋怨罗青莽撞,但现在她已忍不住就要发作。好在桌下的手却被江轻鸿按住,她只好隐忍了这口气,本想当做走在路上被疯狗咬了一口。
罗青冷冷一笑,厉然道:“那朋友不妨就过来试试,看在下的剑是先挖出阁下那对眼珠呢,还是先剁了你的手。”
那醉鬼却并不生气,大笑着站起身,身形已有些摇晃。
“年轻人本事不大,口气却不小,莫说大爷欺负你们,只要你身边的小美人过来陪大爷喝一杯,我也就不与你们一般计较了。”
江轻鸿不觉皱了皱眉,只因他知道这话一说出来,有人一定是要倒霉了,好在这个人并不是他。
叶小蝉已暗自甩开了他的手,盈盈站起身。
“美人?这里都是臭男人,哪里有什么美人。不过若是真有美人的话,也该过来先陪我喝一杯,至于嘴巴不干不净的醉鬼,怕是瞧一眼就会恶心的连再美味的鱼也没了胃口。”
平时叶小蝉男装穿惯了,打抱不平,英雄救美的事也不是没干过,张嘴说出来的话就是一套一套的。
听叶小蝉发话,那醉鬼已摇摇摆摆走了过来。
“要我说,这里的鱼也没什么好吃的,小美人若是喜欢,大爷自有好地方带你去……”
一阵酒气扑面,叶小蝉柔细的眉梢轻轻一动,在醉汉那只粗糙的手即将搭在自己肩头的时候,微微一侧身,便让那醉汉摸了个空。
聘婷旋身间,那嫣然一笑的模样好似三月里春风中的桃花绽放,洁白的唇齿间也闪着耀眼的光。
“哦,这位大哥是在和我说话么?”
那醉汉身量高大,叶小蝉歪头瞧着他,一个浅浅的笑容就挂在唇边。
她不笑的时候圆圆的脸颊本堆满稚气,而像现在这般顾盼浅笑的时候,明亮的眉眼之中的伶俐之气更甚,说不出的讨人喜欢。
醉汉心旌荡漾,轻浮的笑了笑。
“这里除了姑娘,哪里还有别人,来,陪我喝酒!”
这次他还是没有搂到叶小蝉的肩膀,因为就在“酒”字方落,叶小蝉已自己从桌边走开了。
“喝酒可以,不过这里不好。”
叶小蝉眼波流转,摇着头。
醉汉眼神一亮,欢喜道:“哦?那小美人喜欢在哪里喝呢?”
叶小蝉微笑道:“我瞧那里就不错,你可敢跟过来么?”
她说完就自己拿起了桌上的酒壶,盈盈的走向了门口。
醉汉喜不自胜,哪有不从,便不迭的跟着叶小蝉向外去。
罗青刚想起身,江轻鸿却皱了皱眉,只是无奈摇头。
祁凌道:“罗兄,我们跟去瞧瞧吧,别让叶姑娘吃了亏。”
江轻鸿道:“我劝你们最好还是不要动。”
“为什么?”
江轻鸿又是不语,只是端起酒杯,微笑着啜了几口。
罗青冷哼一声,接道:“祁兄怎么还要问,人家分明是怕惹上麻烦,叶姑娘喜欢谁不好,怎么偏偏会喜欢一个胆小的鼠辈。”
罗青不免口出忿忿之语,他已站起身来就要向外走,忽听门外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水花噗通之声,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欢笑。
清脆的笑声在一片喧闹中飘进来,与空气中缠人的鱼香交织,屋子里的人都被惊动,窗边人忍不住探头向外瞧,只见门外只剩一人坐在竹栏上拍手大笑。
接着便听外面有人呼道:“有人落水了!”
醉汉桌旁坐着的几个人忽然神色大变,瞪了江轻鸿等人几眼,火急火燎的冲了出去。
祁凌与罗青对视一眼,也忙跟了出去。
屋子里还有些想瞧热闹的,不过都似不敢怎么轻举妄动,江轻鸿还是心平气和的坐在那里,好像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并不好奇。
刚才那个醉鬼都已经被叶小蝉丢下了水,以这几个人身上的功夫,叶小蝉是不会吃亏的,何况还有罗青祁凌。他注意到那个醉鬼的功夫并不弱,应该算几人之首,不过他的酒量却着实不怎么好,更不要说酒品了。
果然不多时,又有一连串的落水之声。
只见屋子里许多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复杂。
看方才几人的打扮并不像是潜龙帮的属下,但是变了颜色的人之中有几个却无疑是潜龙帮中人。
江轻鸿的注意力看似在酒桌上,实则却在注意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不过二十出头,衣着普通,相貌堂堂,眉宇间似有淡淡愁云萦绕,他坐的位置并不显眼,但江轻鸿进门之后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并且一直在有意无意的留意着他。
就算直到现在,周围吵吵嚷嚷之声乍起,他还是在安静而斯文的吃着鱼。
他吃鱼的时候很仔细,一定要用筷子将鱼肉里的刺挑干净,夹到一个小小的碟子里沾一沾。
等到江轻鸿走到他面前,才发现那个小碟子里盛的似乎是白醋。
这种吃法不常见,而这竟是个无醋不欢之人,因为非但是鱼,其他菜在入口之前也都要在白醋里滚一滚。
江轻鸿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微笑道:“兄台不介意我坐下吧。”
吃鱼的少年慢慢抬起脸,茫然的看了看江轻鸿。
“兄台是和朋友一起来的吧,为什么要坐在我这里?”
“因为我想那张桌子就快要保不住了,我可不想被菜汤弄脏了衣服。”
少年微微迟疑,略有些不情愿道:“那就请坐吧。”
江轻鸿刚坐下来,只听身后“哗啦”一声,他方才坐过的那张桌子果然被已人掀翻了。
杯盘碗碟碎地,原来叶小蝉与罗青等人刚进来,门外随即冲进来几个湿淋淋的水人,场面顿时变得一片混乱。
吃鱼的少年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放下手中的筷子,显然他似乎并不是被周围的环境所扰乱,而是他的心本就是乱的。
江轻鸿道:“朋友没有点酒,要不要在下请你喝一杯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的羊皮酒囊里倒了两碗酒出来,将其中一杯放到了那少年面前。
少年回过神,看见了自己面前的酒,有些凝重的眼神在随着杯中清波荡漾。
“酒是好东西,不过我却很少喝,都说一醉解千愁,兄台觉得呢?”
他抬起头,眼中神色黯淡。
江轻鸿嘴角淡淡一弯。
“酒不醉人人自醉,若是有人只为逃避一时之痛,莫说一醉,就算百醉、千醉也是无用的。那时人抑或抱怨这酒无用,抑或责怪自己无用,结果也是不同的。”
“不错。”
少年点了点头,刚动的几分酒意又顿消,然后他似乎才后知后觉的开始认真的看着面前人。
这个说要请他喝酒,却又在劝他不要喝的人,这个奇怪的人。
江轻鸿并不是劝他不要喝,他只是不希望这样的好酒被人用来麻痹催眠自己,那与暴殄天物无异。
“听说这里的鱼不错,我是随朋友来凑凑热闹的,兄台你呢?”
“我……”
少年轻轻舒了口气。
“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我自小就常吃这里的鱼,那个时候都是我父亲带我来,可是现在……”
见他面有忧郁之色,江轻鸿道:“怎么,令尊难道……”
“哦,我父亲的身体一向强健,只是他老人家近几年已变了口味,已经变得不爱吃鱼了。”
“人啊,人的心境会变,口味也当然会变,怀旧之人提起或许诸多感慨,不过这也并不见得是坏事,因为只有一种人是不会变的。”
那就是死人。
“在成为死人之前,人很多时候会随着时间与情境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来,也并不代表他抛弃了从前,或者从前存在过的都要被否定。更多的时候,改变是无奈,却也是顺其自然的,知晓没有什么是永恒,人才会学着珍惜。”
江轻鸿轻轻放下已经空了的酒杯。
“就像是令尊,鱼虽然不再是他现在所爱,也不代表他从前对这里的鱼的喜爱就会减少。更何况人的口味会改变的,这也证明他还在意自己吃的是什么,在意自己的感觉,这也是一种好事吧。”
或许在宽慰人这一方面,江轻鸿一直都有着特殊的天赋,少年微微一愣,神色竟然和缓了许多。
他让了让道:“公子若是不嫌弃菜薄,也可以尝一尝。”
其实江轻鸿早已注意到虽然只有少年一人,但是桌上的碗筷却有两副。
江轻鸿却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必了,兄台独坐我本就不该来打扰的,怎么还好从兄台盘中分鱼而食呢,不过现在我倒更希望阁下能尝一尝在下的酒。”
他再一次提到面前的酒,只因方才他见少年眉头紧锁,面有郁结,心知就算他草草饮下,也尝不出这酒的滋味。
几句闲谈之中,他察觉这少年并非心胸狭窄之人。
少年果然就端起了酒,仰头喝了一大口。
“果然是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