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是开着的。
白九霄二话不说,一撩衣襟,就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轻歌姑娘大惊失色,忙追到窗边。
灿阳下,一片白伞悠悠,白九霄的人已乘风到了几丈之外。
轻歌姑娘愣了片刻,木然回过神,铜镜之中映着的玉容显得魂不守舍,她又对镜整顿了一下衣衫,才碎步走了回去。
江轻鸿竟还坐在那里,他还在专心的喝着酒,仿佛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见轻歌神色不定,又空手而还,他也只是微微一笑。
“怎么了,心神恍惚的,白兄做什么去了?”
轻歌姑娘缓缓坐了下来,好像变成了哑巴,一言不发。
江轻鸿微笑道:“让我来猜一猜,东西不见了,对吗?”
轻歌像是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还转过来,她只是失魂落魄,郁色喃语道:“这件事怪我,是我没有将那东西收好,是我……我对不起你。”
江轻鸿却不怎么在意的笑了笑。
“说什么对不对得起,姑娘这话就严重了,白兄是去追人了?”
他似乎只关心白九霄,倒并不太关心那丢了的东西,轻歌迟疑道:“那东西一定很重要吧,现在被我弄丢了可如何是好。”
懊悔与自责异常沉重,莫说喝酒的心情,就算什么样的好心情也早被扰的一干二净。
轻歌本不是一个会将心情放在脸上的人,也不是心胸狭窄,会因为小小的一点事便耿耿于怀的,但是这一次,她有负于人,心情也格外沉重。
不知是否是为了宽慰开解她,江轻鸿温和道:“放心,我倒觉得那东西不见得会丢,再说,白兄不是去追了么。”
轻歌姑娘目露迟疑。
“你是觉得白公子能将东西追回来?”
江轻鸿却没有回答,只是将杯中剩下的酒喝净,起身一拱手道:“告辞了。”
珠帘摆动声、脚步远处声、隔壁堂中歌舞乐曲声、廊外大厅内笑语欢言声……所有纷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轻歌凝结的目光渐渐冷如冰霜,她默默拉紧了衣袖,手却还在发着抖。
“他走了?”
门外一个冷硬的声音乍起,轻歌缓缓舒了口气,抬眸便见一张面无表情而蒙受沧桑的脸从门后露了出来。
“东西呢?”
此时她的神情忽然冰冷,她原本温柔的目光中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冷酷,她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淡淡道:“你算什么身份,也配来质问我?”
湘姑不急不缓道:“我不是质问姑娘,而是请姑娘将东西交出来。”
轻歌拂袖道:“那东西江轻鸿拿不走,你也别想拿走,若是有人想要,就让他亲自来对我说。”
湘姑冷哼了一声,终究还是转身走了。
江轻鸿从阶上走下来的时候,厅中欢呼声正浓,呼声此起彼伏,好生的欢快热闹。
他定睛细瞧,只见方台之上,纱幔飞扬。
在那一片迷蒙的弦乐飘飘之中,空气中有一种清淡沁人的芳香,透过浑浊的脂粉气,鲜花的气息格外清澈恬淡。
层层飞扬的纱幔中,一条窈窕的倩影如魅如灵,如真如幻。
江轻鸿也不由驻足。
远远凝视着台上,温柔的眼波也一并随着那条灵动妖媚的人影在移转变幻。
此时外面阳光正好,暖意像是烟雾飘散,那光滑精致的肌肤在光影交叠中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台上女子纤腰柳骨,轻薄的衣袂翩翩而动。
舞到投入之时,那修长笔直的长腿伸出,赤裸的脚背朝着台下一勾,仿佛要将台下人的魂魄也一并勾去了。赤着脚的就踩在那一片片娇艳多姿的花瓣上,轻挪巧移,身形灵动如轻燕,台上的美人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此时此刻,云梦姑娘被万众拥戴,如众星捧月,一枝独秀,也是那耀眼的那颗明星。
媚眼如丝,掠过每一张痴醉的脸,江轻鸿却从中读出了某些特别的意味。她傲然的俯视着台下,眼角眉梢堆着三分柔情,却藏着七分冷意。
不是讨好,而是轻蔑。
台下的欢呼声如浪潮阵阵涌动,一枝枝娇艳的花枝被投向台上。
江轻鸿是知道的,在这相思楼,这就样一枝枝带着鲜露的花枝,可都是价值不菲的。
卖花的丫头就提着花蓝在台下转着,既不用叫卖,也不用吆喝,自然有人争相报号来买。
相思楼的规矩是凡进门者便登记在册,领到号牌之后,花费时只需记下号牌,等走时再与柜上结账。
“公子,要花吗?”
江轻鸿微笑着走下台阶,卖花姑娘便立刻迎了上去。
“我瞧公子站了许久,何不买枝花来助助兴呢?”
这个大眼睛的丫头一脸热情,模样既天真又可爱,她一边说着,一边就递上了一枝花来。
江轻鸿从不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于是他便接过了花。
云梦姑娘此时已从台上款步走了下来,带着所有人充满欲望与渴慕的眼神,她腰肢款摆,莲步生辉,看似十分享受着这种优待,却又丝毫不屑理会旁人的殷勤讨好。
早在台下仰着脖子等了许久的人并不少,其中不乏达官显贵的王侯公子,或是一掷千金的文人豪客,还有佩剑的少年侠士,她却眼高于顶,连停也不肯停半步。
直到经过江轻鸿身旁时,她分明已走了过去,却又忽然转过头。
这一停驻便也罢了,回眸间正是百媚生娇,玉容天成,美的动人心魄,惊艳出众。
江轻鸿只礼貌的笑了笑,既没有上前,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秋水般的目光一降,云梦姑娘的注意从江轻鸿的脸上落在了他手中的花上。
“这是……给我的么?”
她的声音很轻细,也很冰冷,她竟主动搭话,许多嫉妒愤然的目光瞬间已瓢泼般打向了江轻鸿。
江轻鸿微一迟疑,才含笑道:“姑娘若是喜欢,尽可拿去。”
他笑的很轻很浅,并没有讨好之意,也没有受宠若惊的欣喜,只是觉得很意外,似乎与他搭话的并不是相思楼里一呼百应的云梦姑娘,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过路之人。
云梦姑娘玉指纤纤,只在那花瓣上一点,便被晶莹的凝露湿了指尖。她眉稍轻弯,淡淡轻笑道:“怎么,这花不是给我的?”
“这花本无主,被云梦姑娘先看上,也算是它的福气,姑娘又何必计较这花是送谁的。”
云梦姑娘的手却已收了回去,只因她已认出了江轻鸿。
最近江轻鸿来的未免太多了些,相思楼的客人虽多,但像江轻鸿这般样貌仪态不凡的谦谦公子还是格外显眼些的。
“呦,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她的熟客,可惜……”
她哼了一声,却又伸手将花枝捻了起来,流利的眼波向楼上一瞥,那娇红的花朵便在江轻鸿面前一转。
“不过公子既然说送我无妨,那我就收下了,只望公子下次有空时,莫再要只一头扎进轻歌妹妹的屋子里不出来,有好酒的了不只她一处……”
她咬唇娇笑,伸手在江轻鸿胸口轻轻一拍,空气转过一阵子浓郁的脂粉香风,云梦姑娘便又如云似梦般,旋身袅袅走开了。
“公子这次是要走桃花运了嘿!”
一旁伺候人的小厮笑嘻嘻的上前。
江轻鸿却只淡淡一笑,阔步走了出去。
相思楼大门向南,此时阳光正灿烂,江轻鸿从屋子里一出来,便见天地之间满目耀眼的金黄之色。
对面低矮的檐上竟仰躺着一个人,此人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衫,脚上一双崭新的淡青色长靴,只一把撑着的白伞挡住了人的样貌。
江轻鸿款步上前,走到檐下扬声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白兄如此好的兴致,怎么反就偏撇下在下,独自在这里晒起太阳来了。”
“江兄有红颜知己作伴,别人在一旁又算什么,碍人眼的事在下可做不来。”
白九霄懒声懒气,语调拉的悠长,江轻鸿身形展动,一跃上了檐。
“听说白兄去追贼,在下左等右等,等的辛苦,却想不到白兄竟是在这里逍遥自在。”
“贼?哪里有什么贼啊……”
伞面一张,伞下之人眯着眼睛,歪头瞧了江轻鸿一眼。
江轻鸿淡笑。
“白兄的意思,在下倒不明白了,轻歌姑娘说东西丢了,是被人偷去了。”
白九霄斜起嘴角,冷冷一笑,“所以啊,江兄与那位什么轻歌姑娘都有如此好的演技,在下可学不来,还不是溜得越快越好。”
“今日轻歌姑娘如此,确实出人意料,但在下与轻歌姑娘相识已久,所以我也只有陪她演完这场戏。”
江轻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负手眺望远方,眼神飘得很远很远,远的一直蔓延向天尽头。
白九霄问道:“出人意料?你没有想到?”
“想到了,只是不敢相信。”
“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
江轻鸿止笑不答。
白九霄坐起身,伸了伸懒腰。
“这么说,她一定告诉我是去追贼了。”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很肯定,否则以我的身手,绝不会追不到人的。”
白九霄的自信非同一般,江轻鸿却知道他此言并非吹嘘。
“所以白兄的意思,难道是说东西并没有被人偷走。”
“这话不该来问我,江兄为何不回头去问问你那位红颜知己?”
见江轻鸿沉默不语,白九霄又道:“那东西应该很重要的吧,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本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可是却关系到一条人命,更有甚者是关系到许许多多条性命……”
白九霄淡淡一笑,道:“这样的东西她本不该留的。”
“是啊,可是现在她却想方设法的将那东西留下。过去我欠了她太多,若她开口向我讨要,我也会将东西交给她的,所以……”
白九霄毫不留情打断道:“可是她并没有向你开口,你拿她当做朋友,当做知己,当做可以信任托付的人,而她却拿你当傻子了。”
“这些并不重要,我只是有些担心,不知留下这东西对她是福还是祸。”
“若祸福也要旁人周全,那这轻歌姑娘也算不得聪明人,白瞎了江兄将其视作红颜知己了……”
“轻歌姑娘向来剔透玲珑,她既如此,一定是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我便索性装一回傻子也罢了。”
白九霄拍掌而笑。
“江兄方才说亏欠人家,不会是欠的情债吧。只以为江兄是个厉害的角色,想不到性情确实如此柔和绵软,倒真是个正正经经怜香惜玉的主儿。”
江轻鸿无奈一笑。
“只是这东西并不是我的,如今东西丢了,我又有何颜面去见这物件的主人呢?”
白九霄又是一阵大笑,不住抚掌。
“妙极妙极!说来说去,江兄原来是慷他人之慨啊!”
“正是啊,东西若是我的,拱手送于佳人是无妨,可现在可怜了我要两头为难了。”
江轻鸿长长叹息一声,眉宇间果真多了一份惆怅。
白九霄好不容止住笑,问道:“那江兄可有打算了。”
江轻鸿却只能苦笑。
“打算?还能打算什么,东西丢了,主人那里我总要硬着头皮先去一趟。”
白九霄眼波流动。
“不知这东西的主人在哪里?”
“他……”
江轻鸿明澈的眼波一浓。
“白兄若有闲情逸致,不妨陪在下去苏家转一转。”
白九霄一下蹦了起来,立刻道:“去,当然去!江兄身边的好戏一出接着一出,这么精彩我怎么能错过。”
比起相思楼,苏家大院也并没有让白九霄觉得更自在。
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从进入苏家之后,暗处就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那种感觉就像是两只兔子骤然跳进了狼窝,少不得有躲在暗处眼红的。
好在他们并不是小白兔。
江轻鸿一登门,正巧遇上了神色匆匆的苏勇。
见江轻鸿,苏勇又喜又惊。
喜的是他本是要出门去请江轻鸿的,惊的是之前他知道江轻鸿已知晓他与柳三姑娘的私事,如此突然相见,一时不免略显尴尬。
江轻鸿道:“小苏兄弟形色匆匆,不知是要去往何处。”
苏勇忙道:“江公子来的可真是巧了,公子正要打发我去请,我也正犯愁要去何处请人呢。”
灵云庄这么大的事早已满城风雨,街知巷闻,苏家当然已听得风声。
苏勇道:“昨儿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可巧老爷身子不适,我家少爷脱不开身。本还挂念着江公子安危,不过小人却知道江公子神通广大,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江轻鸿笑了笑。
“我现在就住在迎春客栈,以后苏兄若是要见我,小苏兄弟便可去那里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