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牛拉的囚车不知道是谁设计的,看似很寻常,其实很缺德。
四壁太过光滑,人在里面,根本无处抓手,也就无法固定位置。
路上稍有颠簸,人就会在其中乱晃。
好像生鸡蛋被人拿在手中上下左右,一圈猛摇。
车厢是蛋壳,人就是蛋黄。
当一个人长时间处在晃动之中,身体会无法遏制的想要保持平衡。
全身每一块肌肉都会下意识用力,直到把自己累到精疲力竭为止。
然后四壁乱碰,撞个头破血流。
车停之后,轻则天旋地转站不起身,一个劲地呕吐,连苦胆都给吐出来。
重则骨骼散架,瘫成一滩烂泥,好似散黄蛋的散黄,连爬都休想爬起来。
好在这次是三个人挤在一起,情况没那么严重。
加上两女做软垫,雪娘又全力固定,下车后风沙也就觉得脑袋有点晕,阳光很刺眼,仅此而已。
倒是雪娘面赤耳红,香汗发成香雾,像是浑身燥热,好似精神焕发。
其实是因为体力耗费过度,以致内虚。
内里虚则外火旺。
这时相当危险,冬天尤其危险。因为寒邪很容易侵体,导致伤寒。
风沙无暇观察附近环境,赶紧解下大氅往她的身上披裹。
青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小姐说了,把他们分开关押。”
方宗花立时喝止道:“不行,要关关一起。”
青荷咯咯笑道:“可惜你说了不算。”
方宗花冷眼视之,却不吭声了。
当下人为刀俎,反抗于事无补,只会带来更大的屈辱。
不光要保持体力,更要保持理智。
不仅要保持自己的理智,也不要把对方刺激到不理智。
风沙抬头垂首思索,琢磨是不是该设法逃走了,哪怕冒点风险都行。
一旦被分开关押,他仍有自信逃走,不过没有近身护卫,风险更大。
双瞳忽而幽燃闪烁,渐渐地诡异起来。
墨修千年独苗,一直没有断根,自然不少种保命秘法,只是代价通常很大。
比如他的体质如此孱弱,就是当初付出的代价。如果能不用,他也不想用。
雪娘突然抓住他的手,用力捏了几下。
风沙收摄双瞳,低头凝视。
雪娘使了个眼色,好像在说稍安勿躁,她有办法。
风沙犹豫少许,微不可查地颌首,同时转视周遭。
这里是一座园林的中院,景致不错,不逊柳园,除此之外,无法辨析位置。
方宗花很不情愿,胳臂终究拧不过大腿,被一圈锦衣人“护送”进了东厢。
雪娘则老老实实地去了西厢。
青荷亲自押着风沙过了一段曲廊,进了一栋伴着假山小湖的临水亭榭。
水榭一层是厅,二层是榭,本该四面无墙,好似高亭。
如今竟以鲜艳的蜀锦蒙成四面围墙,肉眼可见的奢华。
揭开做门的厚锦,热香扑面,满目垂纱,温暖的焚香似缥缈仙雾缭绕其间。
当中摆有软塌案几。
案上酒水食物明显用过,塌上斜着一件女子亵衣,靠背上挂着一条湛碧长裙。
他来之前,应该有男女在此戏玩,好像走得很匆忙,专门给他腾位置的样子。
青荷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轻笑道:“知道这是哪儿嘛?”
风沙转身凝视道:“正要请教。”
“春园的春水榭。”青荷不乏得意地道:“就在片刻之前,闻晓莺还在这张软榻上扮成新娘子忙着和新郎入洞房呢!”
风沙眉尾略抬,这还真没想到。
青荷近到软塌,伸出葱花般的两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件亵衣,冲着风沙的眼睛摇晃,咯咯笑道:“你看,上面还沾着血呢!想不想要呀!听说在黑市上挺值钱呢!”
风沙有些哭笑不得,自顾自地道:“青荷姑娘跟进来做什么?是有什么事吗?”
青荷把中衣随手扔开,板起俏脸道:“现在你是犯人,我的犯人。我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轮得着你问吗?”
风沙就笑。
青荷凑近几步,目光火辣大胆地上下扫视:“听说你勾引女人很有一手,如果你能撒开本事讨本小姐欢心,我保证你在这里过得舒舒服服。”
风沙愣了愣,心道这特么谁能想得到。
青荷于他面前三步背手站定,仰脸咬唇,吃吃笑道:“你可以开始了。”
风沙轻咳一声:“如果我不愿意呢?”
“你总要吃喝拉撒睡吧?”
青荷挑眉道:“我可以让你吃珍馐美味,可以让你吃馊饭泔水,可以让你喝净泉美酒,可以让你喝猪羊狗血,可以让你睡在溺器旁边,让你知道什么叫自作自受。”
风沙叹道:“小小年纪,心肠怎么这样恶毒。”
青荷沉下俏脸:“你自己好好想,别等到我嫌弃你再来后悔,那就晚了。还有,说话小心点,别一副教训小辈的口气,更别把话说绝,免得又要腆着脸咽回去。”
风沙反倒不希望她把话给说绝,轻声道:“请容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青荷拧着眉毛瞅他几眼,尖刻道:“对你客客气气,你倒还嫌我烦,赶我走了?怎么,我长得不好看吗?让你占便宜,你还不情愿,给你脸了,敬酒不吃吃罚酒。”
言罢,娇哼而去。
过不多时,得意洋洋的背手回来,到榭边拨开垂锦,努嘴道:“你过来看看,再来跟我嘴硬啊!”
风沙挪动了几步,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眉头跳了几下。
四名大汉在湖边一左一右挑了两根长杆子。
两根长杆在方宗花的背后交叉,把她背手吊在半空,长杆弯成吊杆,看着晃晃悠悠,下面就是湖水。
依稀可见方宗花脸色苍白,神情还算镇定,身子没有乱晃,双腿也没有乱蹬,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湖面,似乎正在计算憋气的时机。
青荷抬臂浅笑:“现在开始,我要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我要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知道吗?”
风沙歪着脑袋不吭声。
别说他和方宗花没什么交情,就算有那么点交情,也轮不到上级替下属扛雷。
何况方宗花这小妞一路上阳奉阴违,一直在暗地里挑他的刺,跟他过不去呢!
尤其刚才居然还敢拒绝他,活该受点教训。
然而罪不至死,他还是要救的,但非现在。
青荷嫣然道:“回答慢了。”抬起的手臂轻轻往下一挥。
两根长杆随之下落,方宗花跟着坠落,扑通一声,落入水中,直没过顶。
青荷志得意满地道:“想不想求我高抬贵手啊?”
风沙失笑道:“祝你开心。”言罢扭头离开,直接错过软塌,到案几边席地而坐,抓了一支筷子,拨弄剩下的残羹冷炙。
青荷满脸错愕,呆了少许,快步追来,结巴道:“再不起来,她真会淹死的,就算淹不死也会冷死,你真舍得扔下不管啊?”
风沙抓着筷子往肉上戳了几下,淡淡道:“那不是正和你的心意吗?”
青荷不禁傻眼,嘴唇动了几下,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风沙抬头笑道:“不用谢。”
青荷脸色渐渐发狠,咬着牙道:“你就继续装吧!别以为装作不在乎她就能骗过我,咱们看谁先熬不下去,哼!”
风沙不搭理他,心里掐着脉数,估算方宗花能够撑在水下撑多久。
他只想让方宗花受点教训,足够的富余还是要打出来,别闹出什么意外。
柳静婉的天籁嗓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冷冷道:“谁允许你自作主张了?”
青荷哆嗦一下,碎步奔去,伸手往后指着风沙,低头冲着柳静婉,诚惶诚恐地告状道:“刚才他不仅威胁婢子,还辱骂小姐,婢子一时气不过,所以警告他一下。”
柳静婉目不斜视,木无表情:“是嘛?”连语气都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青荷连声道是,使劲点头。
风沙无所谓道:“她说是就是吧!”话语猛地顿住。
柳静婉身后站着一名一直低着头的婢女,正好抬头看了过来,甚至还笑了一下。
风沙差点以为自己眼睛花了,眨巴两下,定睛一瞅,十成十是雪娘,如假包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