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被郭青娥逼得没有办法,只好说之后三五天都有空,至于地点则没提。
一般两方约见,你定时间就得让对方定地点,反之亦然。
这既是礼貌也是规矩。
当然,如果双方的关系很紧密,或者地位差距很悬殊,那又是另一码事。
因为郭青娥是中间人的关系,所以他给出的时间相当宽泛,郭青娥可以在范围内代他决定。
郭青娥显然对风沙的回答很满意,催促道:“快吃呀!下午咱们还要游河呢!”
风沙再度苦脸。
两人早先订好,约会几次能做什么,关系又算进展到什么程度之类。
总之,一板一眼,次第推进。
比如这次约会,两人可以开始“把臂同游”。
风沙本来理解为可以牵手了,没曾想郭青娥说的“把臂同游”,根本没有“把臂”,仅有“同游”。不对,顶多算“同行”。
他跟着郭青娥从城西北流杯亭榭那边走过来,差不多走了一个多时辰,累得腿如灌铅,很勉强才保持住风度。
换做绘声她们,早就心疼地挽上来、抱过来、扶起来,然后赶紧找车了。
结果郭青娥别说挽着他,他都没得挽。
这里离汴河少说也有一坊之距,且是大坊,连大街都要过两条,想想腿都软,握勺的手也慢了。
好不容易磨蹭着喝完粥,风沙掏钱放桌上。
越是隐谷的场子,越不能白吃,他曾经在流城的梁记粥铺有过一次丢人的经历,实在丢不起第二次。
郭青娥瞟来一眼,轻声道:“你这个青囊挺好看的。”
风沙拿手晃了晃,不乏得意地道:“我上次出门丢了钱袋,宫大家知道了,特意绣给我的。”
钱袋上绣着一束青穗,穗花低伏,好似垂首,穗茎微颤,似有风吹。不仅青涩,而且羞涩。
十分精致,十分传神。
郭青娥收回视线,起身道:“你稍等,我去换身衣服。”
过了许久,她才从帘后转出来,换了一声青袍男装,乌亮的长发束了一个文士髻,特意掩饰了女子的体态,不仅显得修长优雅,更透出潇洒飘逸的韵味。
好一个隽秀恬淡的英俊少年,可以迷死万千少女那种。
风沙差点看呆,目光不由自主地着落到人家的颈下,心道怎样才会从鼓鼓变扁扁。
然后,他就开始受苦了。
不管他走快走慢,郭青娥都好似比他快上那么一丝丝。
风沙也是死倔,心里不服气非要跟人家并肩而行。
结果就好像大风天里被人拽住线的纸鸢,无论飞高飞低,全身兜紧了风。
那是一种拽线的手只要重上一分,全身就会被风吹破的感觉。
汴河终于在望,风沙差点走散架,勉强挤出个笑脸,抹着额汗冲郭青娥笑道:“虽然我体质差点,倒也不是吃干饭的。”
郭青娥微笑道:“没错,刚才还喝了碗粥。”
风沙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扭头去码头找船。
他本想包下一艘坊船,郭青娥不情愿,言说太奢侈,非要与人挤游船。
风沙只好随她,但是私下里找船老大把顶上一整层全给包了下来。
郭青娥在岸边见之,仅是微微蹙眉,倒也没有阻止。
风沙让人把顶层快速清扫一番,招手示意郭青娥登船。
郭青娥上来之后俏立于首端,面对河风吹发沉默一阵,冷不丁地道:“以裘褐为衣,以屐蹻为服,以自苦为极。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这本是庄子用来讽刺墨家不奢侈,不浪费,不炫耀,严守规矩的话。更反驳墨家不能因为大禹如此,就声称大禹是墨者。”
风沙挑眉道:“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墨者以刻苦为自励,乱天下有余,治天下不足。”
郭青娥颌首道:“不错。”
风沙轻哼道:“所以墨学从不扩出墨家,也从不故步自封,千百年来自有精进。你不能以刻舟求剑的态度,拿千年之前驳斥千年之后。”
而后一番长篇大论。
简而言之,如果说儒家是“士”的代表,那么墨家就是“工”的代表。
自古以来,士往往大于其他阶层,所以儒家主张“爱有等差”,使阶级分明,得以保证“士”的利益。
工的地位一直很低,所以墨家主张“兼爱非攻”,最好大家全部平等,那么“工”的利益可以得到保证。
郭青娥认为风沙不够自苦,所以有悖墨义。
风沙则认为墨修代表是“工”的利益,所以“士”怎样奢享,“工”亦可以。
既然千百年以来,“士”一直不愿意降低自己,那么“工”就要升高自己。
你不想跟我平穷,我可以跟你均富嘛!
穷在阶级层面,富也在阶级层面,更需要“平均”的过程。如果仅是挑出其中某一点、某个人,用来证明一整面、一群人,其实毫无意义。
郭青娥一直安静地听着,很少插嘴。
她一直看不惯风沙过分奢靡,这次仅是借题发挥而已。毕竟一个违背自我的墨修,不值得她投入感情。
既然人家说得出道理,她心中的疙瘩得以解开。至于奢靡的内容,她并不是很关心。
修道之人更多追求精神层面的升华。
所以在她看来,双修道侣的信念坚定和精神纯粹,远远大于世俗的种种。
至于风沙坚持的信念是对还是错,仅是当代墨修选择的一条路而已。
路不走到死,谁也不知道是否通往大道。
她都不知道自己选择的道是否通往大道,对别人选择的道当然没有置喙的余地。
“没有任何思想能够代表所有人,士农工商各有向往,千年前地向往跟千年后肯定不同。”
这是郭青娥挑起的争辩,而且是直接对墨修发起质疑,风沙当然不肯轻易放过,质问道:“士想享奢靡却斥工不能自苦,这是什么道理?”
道家跟儒家当然不同,然而在利益上又很贴近,反正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穷人是绝对修不起道的。所以道儒几乎不分家,组成了隐谷。
郭青娥歉然道:“我说不过你,不争了。”
其实未必说不过,更不代表信服,比如儒家本来就认为爱有等差,所以“士想享奢靡却斥工不能自苦”很正常,但是她知道再争下去就要打架了。
别看风沙手无缚鸡之力,走个路都喘,真要遇上思想争端,墨修从来都不是软柿子,相反乃是百家之中最厉害的,没有之一。
千百年以来,无数血淋淋的事实证明,墨家不仅最好斗,也最善斗。
连独尊儒术之后的儒家都不敢硬着怼,从来只敢绕着削。
风沙心下得意,一转念又好生后悔。
心道我跟郭青娥争这个干什么,她又不是王尘。这下好了,人家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满极了,我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一想到自己和郭青娥的情侣身份恐怕还要维持很久,心里一个劲地打怵,暗忖将来的日子恐怕会很难捱。
却不知郭青娥对他的回答相当满意,已经决定试着敞开心扉,真正的开始接受这位柴兴硬塞给她的道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