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伊萨放缓了脚步。
在府衙偏厅时,他隐约觉得兰十七有话没说。
他以为兰十七为陈姐遇人不淑扼腕,怎知他嘴里出来这样的评价。
兰十七倒退到他身边,朝他扬了扬眉。
“你以为她遇人不淑是吧?”
他懂读心术似的说出伊萨的想法。
“邵乐楼在青楼当过小倌不是秘密,她与他成亲时怎可能不知?她若与表现出来一样良善贤淑,为什么嫁给一个行径龌龊的男人?应该与大部分人一样嫌弃邵乐楼才对。”
正常人眼里的臭肉,只有苍蝇觉得香。
“没准儿是她对邵乐楼用情太深。”
伊萨无法接受他的说法。
“理念不合,谈何用情?没有情,那只有欲。”
兰十七慢悠悠踱着步子,语气没有半点含糊。
“人能包容一个人的缺点,往往不是因为对人用情多深,而是因为自己身上也有同样的缺点。无法感同身受理解支持,又能允许存在的,那不叫包容,叫忍耐。”
“有没有可能,她那时候单纯是见邵乐楼朝不保夕,生出恻隐之心?”
“生出恻隐之心,给他两口饭吃足够了,何必嫁他?她对老王难道没有恻隐之心跟报恩之心?她怎么不嫁老王?”
兰十七不懂为什么有些人爱找万般借口,把自己粉饰成无欲无求的圣人,再把所有满足自己欲望的行为,解释成情非得已。
“华英国有句话叫当什么立什么……算了,你不用知道。总之,她跟邵乐楼虽是明媒正娶,骨子里比杨李氏好不了多少。这点老王跟邵乐楼明白得比你快。”
所以王屠户恨她。
不止因为她与邵乐楼这样的人同流合污,还因为她明明污秽不堪,偏在一个在意贞烈的人面前装作贞烈。
“她假如真的被邵乐楼骗了,该跟杨李氏一样对邵乐楼怒不可遏,而不是明知他吃穿住用全靠另一个女人,又在这个女人家与他苟合。”
陈姐不在意杨李氏的感受。
杨李氏再恶毒再自私,至少她没有亏欠邵乐楼。
邵乐楼忍受她的霸道与侮辱是他的选择。
陈姐没有理由帮邵乐楼伤害杨李氏。
世人喜欢分辨曲直,又不喜欢曲直分明,总期望在一处对人造成伤害的恶人,在另一处遭到报应。
这样固然可以替善良懦弱的人出一口气,却也易混淆善恶,把其他恶人错当成好人。
“邵乐楼给了她新衣服,她知道他没银子,衣服的钱肯定是杨李氏出的,仍然穿着新衣来找杨李氏耀武扬威。这是单纯因为她错信邵乐楼吗?”
兰十七说得伊萨哑口无言。
“她打着明媒正娶的幌子包养一个自己原先难以企及的落难小倌儿,又仗着原配的身份,在自己住不起的宅子里与人私通。她所作所为令人不齿,只因找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就畅通无阻了?”
兰十七摊了摊手。
“谁信这种鬼话谁是傻子。”
伊萨回头看了眼土庙。
幸好他们距离上香的百姓已经很远,其他人听不到兰十七的话。
“纵使如此,王屠户为了这种理由杀她也太过分了。”
“那是当然。跟杨李氏一样明目张胆的恶人不多,大部分心存恶念的人像陈姐,活在道德礼法的约束下,为人损害时控诉不公,一旦有机会掌握权柄,便原形毕露践踏良善。若这些人全部该杀,世上剩几人?”
兰十七字里行间透出愠怒,不像平时的他。
“我们不清楚王屠户为何痛恨行为放荡的男女。没准儿我们听过他的故事,又心生怜悯。”
除非丧心病狂之人,这世上的人爱恨皆有理由。
战争创造了更多理由。
“人不想触怒不同道的异类,最好的办法是别蒙上画皮,伪装成另一类人。”
“那么你呢?”
伊萨也成功让兰十七哑口无言一回。
“昊君兄别说笑。”
他假意张望四周,结果发现他们走错了方向,没有踏上前往官寮的那条路,而来到了琥珂城的西北角。
“难得出门一回,不如再去参下西门口的赌局吧。”
兰十七急匆匆往前走去。
*
“退吧退吧,中元节,地狱难度。”
来茶铺参赌的客人,刚到门口就被坐在门槛儿上的老客劝走了。
正经参与赌局的人不多,趴在窗子口围观的人不少。
一知道“西门赌神”降临,三四条街的人全涌了过来。
有不信邪的非进去,三五盏茶后哭丧着脸出来,加入坐门槛儿的人群。
“十、十一、四、七、一。这位客人胜了。”
老余报出纸条上的数字。
与赌神一起来的拓食青年不在乎输赢,一局局陪他赌下去。
日头渐渐贴近地平线。
府衙的案子终于审完了。
聚到西门口的人越来越多。
“虽然没能推翻老爷的判决,可那名讼师真挺神呐。老爷推断得天衣无缝,他居然能说出另一种解法。”
趴在窗口的人议论起包子铺的案子。
“天衣无缝?”
旁人不服。
“哪里天衣无缝?那名讼师说得没错,没有找到陈姐的脑袋,断定邵乐楼引诱陈姐杀人,王屠户又杀了陈姐,太过草率。”
“就是就是。邵乐楼的血衣能在街口烧了,杨李氏的尸首不能跟着一起烧?哪里到了仅以邵乐楼越狱作为证据的地步?”
那些人对兰十七的推断不大认同。
兰十七书写答案的笔停了下来。
“府衙已给出了判决,不必在意他们怎么说。”
伊萨安慰他。
“不……是我大意了。”
兰十七额头冒出冷汗。
他丢下笔,把桌上那袋赢来的钱抛给伊萨,起身推门出了屋。
“这局算我们俩输。”
伊萨向老余交待了句,追着他走出了茶铺。
茶铺内剩余的三两赌客明白过来后兴奋地高呼。
他们不需要押注,只需这两人猜错,就算赢了,反之算他们输,每人一局十文。
“你们都输多少轮了?”
屋外瞧他们捡了便宜的人不乐意了,给他们泼了盆冷水。
这几个人在屋内坚持了四五轮,加一块儿少说输了两三百文钱。
几人摸了摸口袋,跑到老余那里翻查那两人这局下的注。
“他们俩说是自己人,两个人间赢来赢去没意思,这局跟你们一样下了十文。”
老余给他们看栓了牌子的二十枚铜钱。
“这两个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