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则奉皇命,去竹青馆取书。
小太监们翻找半天没找到皇上要的书册,他等着等着有些困倦,靠墙稍稍阖上眼,哪知道就此睡着。
他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他站在山坡上,时不时回顾身后。
一连十来天,老有什么跟着他似的,每每回头,又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担心山野里的豺狼盯上了自己,阵阵冷汗流下。
那群饕餮何时有了这么好的耐性?这么多天过去了,仍然甩不掉。
宁则弯下腰,假装去捡脚边的一颗浆果,趁背后人不备,猛地转身。
这次他看清了来人的真面目。
有个小不点缩在石头缝里,趁他不留神偷偷探出脑袋,有样学样。
这小子正欲捡脚边的果子,惊觉宁则发现了自己,猛地往石缝里一蹦,结果撞到了脑袋,一下晕了过去。
傻子。
弄清楚没有危险后,宁则跳到了那家伙身边。
看起来与他一样,不过小东西颜色紫灰,不似他通体雪白。
而且个头极小,像个出生不久的毛球,风一吹就跟着滚两圈。
谁家的野小子?
宁则闻了闻它的脑门,小家伙醒了。
同类里,这小鬼也属长得极有模样的。
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宁则,又是好奇,又是哀求,看得宁则不好意思生气。
跟着我也找不到食物啊。
自己尚且风餐露宿,他决心不管小家伙。
宁则往前快奔了几步,料那小不点儿跟不上自己。
想到对方弱不禁风,他于心不忍,回首瞧了瞧小鬼。
再看时,小灰点儿不见了。
草地上站了一男一女。
“你可知与神明结缘意味了什么?”
少年问那名女子。
“不离不弃,同生共死。”
“我懂。”
女子点了点头。
“你懂还答应那人?”
少年有些愠怒。
“我如何向神君交待?”
“他前往东莱,三年未归……不需要你交待我的去向。”
女子低下了头。
有道亮光滑过她的眼角,她很快又露出笑脸。
“他待我很好。我决定与他共度此生。”
“共度此生,共度此生……你知道神明一生有多长?不同凡人,匆匆一世不过数十载。今日爱,明日恨,再大的错误顶多一死。草率决定,后患无穷。”
“你怎这般拘谨?越来越像神君。”
女子跳到少年跟前,吻了吻他的鼻尖。
少年红了脸,往后退开半步。
“你当初与我纠缠一气,便老用这方法糊弄神君,也不管我乐不乐意。怎么?如今打算用在我身上?我可没神君心软。”
“你乃山岳之气,自然是心硬的。”
女子嘴上这么说,依旧蹦到他面前,亲了亲他的鼻尖。
少年这次讨饶了。
“好了,我不告诉神君就是。你自己想辄儿与他说罢。”
一阵山风吹来,把少年的身影吹散了。
女子看见了宁则,宁则也看清了她。
那不是……离宫已久的皇后吗?
“再不能为你扫墓了。”
女子悲伤地向他挥手。
她的话什么意思?
墓?谁的墓?
皇后再也不回宫了?
宁则往前蹦了几步,试图拦住女子问个清楚。
女子的身躯轰然化作了灰烬。
“别……”
宁则由梦中惊醒,自己仍靠在竹青馆的墙上,屋内一群小太监低头弯腰忙着翻书架。
“确实没有。兴许是皇后殿下带去春宫了。”
有人搔着后脑勺跟其他人推测。
“那便算了。”
门口传来皇上的声音,众人闻言急忙跪倒。
“她不是。”
宏明凝视宁则片刻,丢下这句话。
“因此朕一开始没能认出她。”
看似相似,实则不同。
渐生情愫后,他越来越确信她们不同。
倘若是原先那名女子,他会因她的离去伤心难过,但不会爱上她。
他们相依相伴太久,她就是他,等同一人。
正常人怎可能爱上自己?
“她”不是她。
“那个小傻子一心阅尽人间美色美景,不知道发现自己是谁没有。”
宏明忆起满嘴狂言的小人儿,又是一阵头疼。
*
“你无姻缘在身。”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因为这样。
烈焰撕裂了水悦秋的每一寸皮肤。
公主不可能招来水悦秋的魂魄,造出王慕晖。
关翎清楚地感受到,水悦秋残余不多的魂识随那场大火耗尽。
除了皇宫地底的怨念,世间再无清源。
太祖也好,重溟君也好,她与这两人间的是是非非从此落幕。
她救了数万人,避免华英国陷入大乱,老天斩断她的孽缘,算得上有来有往。
她自由了。
哪怕是用烟消云散换来的。
可是这样一来……
“她”是谁?
*
“……你又杀了我。”
关翎回到了熟悉的黑暗。
虚空里,有人呢喃。
视野慢慢清晰。
她看到了披头散发的景丹华。
他不停掉落火星,紧握杀死她的那柄弓。
透体而出的红光,使他像刚刚完成了射日伟业。
“是你先杀了我。”
她回完嘴,品出景丹华的说法有些异样。
“又?”
她拢共只杀了景丹华一回。
纸人的死可不干她的事。
她歪头思考的时候,景丹华向她伸出了手。
她以为他要掐她的脖子,结果他只是抚摸了下她的指尖。
“不离不弃,同生共死。”
他的身体变成碎纸片,消失在火光中,所站的位置,出现了一枚破碎的石珠。
那是……
关翎的心一震。
那是收过苏檀魂魄的捕魂珠。
她误信纪离鸿谗言,把苏檀的魂魄收进珠里,用火烧裂了它。
啊……难不成……
她猛然懂了,为何秦王明明不是灵偶,却与太祖面貌不同。
为什么她与无衣、纪归鸿不是有名无实就是有实无名,景丹华却能险些侵犯她。
并不是老天厚此薄彼。
景丹华,景“丹华”……
正如秦王名为玄衣,是因柳夫人生他时梦到黑龙入怀。
景丹华的名字也非无缘无故。
困在捕魂珠里的太祖魂魄,与珠子一起碎成两半。
一半成了秦王,一半成为了景丹华。
难怪秦王言谈举止与太祖、诏明、苏檀皆不相同。
难怪景丹华与秦王有几分相似。
“你懂了?”
一柄乌扇在她面前转了个圈,敲了敲手掌。
紧接着,扇子的主人由黑暗里现身。
“孤木难支。皇朝也好,吾的金身也好,一点点崩溃了。”
许久未见的面容,如她记忆里一样俊美。
只是那张脸少见地带有哀愁。
“吾快永远消失了。”
诏明弯起殷红的嘴唇。
“如你期待的那样,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