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星有月,她睁着眼睛彻夜未眠。
那时魏储依煮药,十七去喂马。少了“红衣”的马厩空出一截,“黑裳”和“彩霞”各卧一角。“彩霞”更老了,只剩两颗齿,行动迟钝,抬头低头也需使力,却很快识出十七,摇摇晃晃靠近前,冲她扑了个响鼻。
肖燕照看得不错,为它单独做了矮槽,方便它可以趴着饮食。
十七蹲在一旁看它进食,看一会又去看“黑裳”。
“黑裳”还是那副样子,大约近日未曾出门,竟然壮了些许,只是一直占在“红衣”的地盘,恹恹地没有精神。
十七对两匹马说话。
她说:“ ‘红衣’跟随定王的骏马一起去了岭谷,路上有卫士接应,想来一时片刻回不来…”
她又说:“只要哥哥能安然无恙,我便不再奢求甚么…”
返回正房,仍走书房门。路过桌案她慢下脚步,因为看见了那本《春秋》。
她盯看一会,正要离去,忽瞥见侧旁一摞书下压了一封信,露出的一角墨迹中隐约可见“七”字,不由挪开上方书籍,看到信笺上果然有她的名字。
她手指轻抚了抚封面,迟疑片时,还是撕开了封胶:
“吾妹昀舒。见字如面。暌违有日,朝夕惦念,然梦中也不得相见,唯清醒之时将汝入画,以聊解相思之苦。只恨痛疾加身,脑中昏沉手足无力,画中之人未及汝十之一二,只此作罢,借此家书与汝相晤。
诸多心事相扰,今夜无眠,索性不再强求,幸往昔之景尚且明晰,恐此后长眠,身腐心荒,对小妹记忆消逝,九泉之下亦难得安稳,故卧于书房埋首提笔。
然腹有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常有言之长兄如父。为父者,吾薄德邪逆,未尽教养之责。为兄者,吾曾二弃汝去,未持相护之义。吾抱罪怀瑕,愧对于汝,此番下入黄泉,放心不下者唯小妹一人。
因吾之故,汝幼年常食不果腹伶仃孤苦朝不保夕,又历尽苦难,舍女子身份习武活命以待兄归,其间种种,吾至今不敢回首细思。
圣人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与汝再聚,吾深有体会。草草一载有余,便要天人永隔,恨自己不能履行承诺,徒留小妹一人游历人间。
然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吾早已处之泰然。吾恶人也,心蒙脏污,今得天地惩处,反而解脱。有言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吾去之前,有几句肺腑之言相嘱,盼请小妹倾耳而听。
小妹幼遭苦疾,神落魂惊,肠胃着伤,往后当多进汤饼软食,少用辛硬。汝常年早起练武而少得睡眠,吾按古籍配香囊数,置汝床头凭几。吾早借一载之期试用,又寻问医者确认安神无害无误,汝若夜难入眠,剥去其囊外木衣,放于枕下即可。汝常纵马驾车,衣着多男子胡服,坊市商铺所售少有合体者,吾按汝形缝裁胡衣三件,放置东侧箱笼,未加锁匙,掀之可见。
此至西陵三千余里,途经三州十二城池,有名“桓城”者,前山后水,风景秀丽,温度适宜,春有山花潭泉,冬有银霜白雪,最宜居住,汝当喜之。城南山下,吾以汝名置良田百亩,屋舍数间,商铺两处,届时寻唤“章翮”者,此人为桓城司户,专职田宅之事,其受吾托,不会相阻。证凭皆放于书笼暗格,汝留之自用,吾泉下有知,定甚慰怀。
此外,吾赠福婶肖燕银钱百两,放于书室笼格,尚未及相告,汝替吾转交。一老一少万不可为奴为婢,自去想去之地置办田宅,三五十年当不必为生计愁…
吾诚愿与汝相伴一生,永不离弃。
犹记去岁早春,西河桥上,汝一身秀姿英爽自天而降,吾飘零之心得以重归来处。其时吾向天地许诺,往后岁月与汝再无分别,此一生皆伴汝侧。今时,恐吾又有食言…
十七。吾妹十七。死其何易,生其何难。吾一生沧桑,最喜苍穹暖阳,即使苟延残喘,也祈盼可存诸于世。生,方有希冀,方有喜怒哀乐,方可做想做之事,方可遇想遇之人…死,不过一瞬之时,万事终了,一抔土尔。
吾与天争命,想再见汝一面,然此愿终再难实现。吾去之后,有一事相求,望汝念兄妹之情,务要应允。且替兄多享世间繁华,暮年白头蹒行方罢,待百年后黄泉相会,望记与吾述所历之事,吾必亲迎汝归,奈何桥畔,洗耳恭听。
汝之伊人,在水之方,总有一日,抬首可见。汝乃至诚至真之人,定会得遇命定良人,从此夫妇和顺,挚爱彼此,待得子嗣,且替吾嘱之舅父寄言:望麒麟凤凰翱于九天,入世入仕,皆得自在。一世安康。
吾与汝年少坎坷,每每思及痛如切肤,然吾常常忆之。
时年家宅和泰,双亲在堂,尔尚襁褓,吾不过八岁稚童,时时捧汝入怀,此生足矣。
六月诸日,储付十七。”
十七捧信笺泪流满面。信写得正式,一些字词她辨别吃力,但大致意思不难猜测。
简而言之,他又要抛弃她,这次还要天人相隔。
可以想象如果她未及时赶回,信中所言必定成真。他以兄妹情谊要挟,要她好好活着,要她成亲生子,要她一生平安。
单是想想便无限恐惧,她的人生少了他,只会变成行尸走肉,又怎还会看得见苍穹暖阳!藏于阴暗一角的隐秘比之于他的生命又算得甚么,若那让他生不如死,她宁肯忍痛割除。
她也只要他好好活着!
十七将信笺恢复原样,假作没有发现的样子,亦没有去找他信中所嘱文契,只是回房看到了香囊与胡衣。香囊药香浅浅,闻之暖人心脾。胡衣玄黄纁色各一件,若亲身比量正正合适…
她一遍遍抚摸这些宝物,似乎看到他于窗前挑亮灯烛,一针一线缝补衣衫。看到他在院里背身直立,等候药草晒晾…她望着他身影,泪水决堤而下。
他怎会那样溺宠她,关于她的琐事务要躬亲,只因她曾随口提及“外头买的衣物不适穿,还是哥哥做的好”,他便拿起绣针一点一点学会裁制衣衫…
夜里不得安睡,翌日自是现在面上。十七眼下两弯青色,面色惨淡一片,如往日时辰起床,才推开门,便被门外立着的人唬得怔愣。那人近前俯身看她,指尖在她眼下轻轻划过,转而轻拍了拍她头,对上她眸笑笑,“先去盥洗,再去早食,我煮了你爱吃的鱼羹。”
十七愣愣随他梳洗,愣愣随他用饭,直到被他拉去园中闲散还在心神恍惚。他似乎心情很好,仰头望着碧蓝的天穹,轻轻喟叹。她不忍扰他兴致,讷讷开口,“哥哥才痊愈,还是多多休息才好。”
何况这几日城中熏艾更久,每日两回变为每日三回,今晨才毕,还能闻到浓厚的药烟味。他方才咳了几声,咳得她的心跟着高高提起,惟恐他疫疾没去干净。
魏储依却笑着拍拍她的头,“这副身子太羸弱,适当走走无碍的。”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如此亲昵地拍她头,她忽然忆起幼时他似乎就这样与她亲近,她心里欢喜,面颊渐渐有了血色,轻轻唤了声,“哥哥。”
魏储依精神大好,身体亏空慢慢回补,虽尚有弱态,却掩饰不住他俊逸无双的状貌,笑一笑,朗面春花,眸光潋滟,不胜温柔,“莫担心,我很好。”
十七不忍拒绝这样的“娇弱美人”,最后妥协,“都听哥哥的。”
他眼里没再出现痛苦与挣扎,反而隐藏了甚么,深沉的,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他与她注视良久,忽然问道:“见到箱里的衣衫了么?可合身么?书房…”
十七连忙接过话头,“并未去过书房。”自觉欲盖弥彰,头低低垂下,“衣衫很合身,药囊也有效…”
他眉睫微动,深深望着她,没再说甚么。
魏储依大病痊愈,不等缓缓心神,立即回到职上。前一晚面对十七他诸多迟疑,几次开口又止。十七见他愁容满面,频频看向皇宫方向,知他心系百姓,便提出送他回官署。
十七怕他再次染疫,按许老叮嘱以药浸了布帛掩住口鼻。她自己系了再踮脚帮他系紧,仍旧赶车送他出行。街上除巡守少见行人,皇宫尚闭,百官罢朝,官署空空荡荡,唯有几小吏被围封其中,终于见到长官,纷纷跪地嚎啕,场面几多凄凄。
这些时日文移积比山高,魏储依埋首案前劳作,小吏往来频繁,堂里杂乱喧闹。十七第一次进官署,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视线便凝在一处。
魏储依百忙之中抬头向她笑笑,布帛围住半张脸,只余一双炯目熠熠生辉。
她被他的笑容迷了眼睛,呆呆回以一笑,自觉在此叨扰,遂起身去往公主府。
魏储依抽身送她出门,外头烟雾朦胧,隐约可辨公主府中的高脚楼。他替她结紧围帛,叮咛她路上当心。
十七点头应下,正要离开,被他牵住衣袖,“待疾疫缓和,便不会如此忙碌…到时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神色郑重,有要事的样子。她便也正色应允,眼看烟雾越来浓,忙催他回内室,“哥哥忙碌之余适当歇歇,我去看看公主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