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凑近前,“哥哥莫如此大笑,医者交代莫费心神,肆意狂笑亦不可取。”
魏储依嗯了一声,偏过头极力压下扬起的唇角,“我知晓了,都听你的。”下巴上那只手移开,他转回头,见她依旧面色凝重,遂敛去笑容,换上正色承诺,“我定当心,劳烦我家十七督察。”
她执着的模样与幼时的小小姑娘一模一样,他抬手想抚抚头,手伸到半空一顿,转而在自己丝毫未乱的襟上理了理,“饿不饿,想吃甚么?”
十七才要说话,他知道她要说甚么,笑着说:“哥哥又不是半朽老翁,若一动不动,可当真要病了。”
十七见他执意如此只好由他去,不过她就跟在他身后,不止抢去活计,还要适时提醒他去歇息。他哭笑不得,心中生出错觉,她才是兄长,他则是需要被照料的童子。
雨后一连数日天清气朗,魏储依带上金银厚礼,和十七回过一趟和州,亲去萧家探望,再回桃源镇为父母扫墓,又给她转迁户籍,还匆匆见李清芳一面,因任职之期临近,只得马不停蹄返回兆安。
魏储依上值那日十七执意送他去博征馆,下值时定要去接他。他说劝无效,只好由她去。
十七说:“我明日便去公主府当差,如此便可与哥哥同行。”
果然第二日她便和他一样,开始点卯上值。
西城又派清娴接十七,似是知晓魏储依一道同行,另叫人赶了车马护送。先至博征馆,十七与他挥手作别,他站了许久,直到马车不见踪影,才自去忙碌。
今日西城并无外出,便叫十七熟悉府里环境,一日下来,并无他事。
临下值出府,清娴给她一只沉甸甸的荷包,笑说是这月月俸。十七再三推辞,“我还未做事,怎能收取俸禄。”
清娴执意叫她拿着,“这是公主的意思,左卫拿着便是。”
十七便只好收下,所谓无功不受禄,如今提前得了月俸,心中不甚踏实。
出公主府已是日落之时,夕阳尚余半张脸,挂在城西角楼檐下,散出万道金光。
依旧是清娴送她。马车行近街市,外面声音越发热闹,十七拉开车幔,清娴也凑过来指一家食肆介绍,“那家汤饼味道极好,每日慕名前去的食客不知排出几里。”
那间食肆门前果然立了许多人,清娴又道:“这城中有几家食肆做汤饼,西河岸旁的一间名头更盛,待哪日得闲,我与左卫同去试试。”
十七点头道谢,不管是公主还是清娴都让人倍感亲切,因俸禄而生的不安慢慢淡下,心头涌起无限庆幸和感激。
行到博征馆,十七忽然匆匆与清娴辞别,自己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向前跑去。
清娴探头张望,只见前方霞光中,一男子正向这头翘首而盼。她瞬间明白其意,笑了笑,有艳羡有失落,“可是我多事了,明明就有带她去尝汤饼之人。”
早过下值时间,显然他已等候许久。十七快步上前,远远便唤他“哥哥”。
魏储依迎上前,上下打量一番,笑说:“饿不饿,带你去吃汤饼可好?”
十七笑应一声,回头看向那家排出三里的食肆。魏储依也看了看,指指西河方向,“这里人多,哥哥带你去另一家。”
西河沿岸十里长街正是热闹,魏储依曾随同窗去过几回,十七还没去过,便也想带她去转转。
十七自然答应,这里距离西河不远,穿过几道街巷便能见到河流,沿河再走一段就是十里长街。二人并肩而行,魏储依问她在公主府状况,十七只道甚好,一路与他说起那位和善可亲的公主。
她对西城公主品评甚高,说话时唇角都带笑。魏储依见状不由也眉目舒展,唇角弯弯。
天色渐暗,长街上人影幢幢,很是热闹。魏储依带十七到那家食肆,肆中已经坐满人,店家又在外头支起几张食案,此时还有空席。店伙计见到来人,忙甩开巾帕在案面上拭了拭,走上前热络招呼二人,“公子快请坐,今儿想吃甚么?”
魏储依笑应,“便煮两碗汤饼。”他从袖兜掏出手帕,弯腰擦拭坐茵,擦好了叫十七入座,自己又去擦净另一座。
伙计点头哈腰应了,并不急进肆里,看见座上有女子,忙笑嘻嘻上前攀谈,“夫人生得花一般娇俏,与公子真真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夫人是头一回来罢,店里今日备了樱桃沙冰,樱桃是春季采摘冰藏的,酸甜可口,夫人来一碗尝尝?”
十七闻言愣了愣,慢慢冷了脸色。
魏储依却笑了笑,向伙计道:“便来一碗,不过小兄弟眼神不甚好,此乃舍妹,并非夫人。”
伙计连连赔罪,“小人眼拙,二位勿怪。公子与令妹俱生得美貌,明明这般相像,小人却看走了眼,大罪,大罪。”
还是头一回马屁拍到马脚上,幸而人家并未怪罪,伙计直抽自己嘴巴,灰溜溜接待旁人去了。
十七神色很久才慢慢缓和,摸摸自己脸,问道:“我和哥哥生得像么?”
魏储依看她一时,笑了笑,“你我是兄妹,容貌或多或少肖似。”
十七轻轻嗯了一声,神情有些落寞,“萧恒说我是男子作红妆,没有旁的姑娘仪貌端庄。”
魏储依挑了下眉,“明明生得花儿一般,在我眼中就没有哪个姑娘能比得过我家十七。”
十七唇角不自觉仰起,兄长说她好看,她定是好看的。
食物尽摆上案,十七舀一勺冰沙放到口中,冰凉之中甜蜜更甚,顺唇舌延伸到喉,再融到五脏六腑,确实很可口。
伙计自知方才失言,一直在不远处照看这席,见十七吃了沙冰,忙上前询问,“小娘子觉得如何?”
十七点了下头,“甚好。”将冰碗推到魏储依手边,“哥哥也尝尝。”
博征馆辰末到值,申正下值。十七上值时间未定,西城只说“随意便可”,她不敢马虎,为与魏储依同行,再提早半个时辰晨练。
魏储依卯时便起,梳洗毕到灶厨,见她已煮了早食,无奈道:“怎又起这般早?”
十七已练武毕沐浴过一回,此时头发还未干透,湿漉漉地披在肩上。魏储依见状拿来一方巾帕,要替她绞干头发。
十七说:“无妨,一会便干了。”
魏储依招呼她坐下,“现在早晚还凉,当心染上风寒。不是与你说过,家里琐事哥哥来做便可。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里就会累到。”
十七一味笑着点头,“我知道了。”
魏储依听她语气就知其嘴上应了,下次必会依然如故,说了也是过耳风,风过便不当回事。他的活计全被她抢走,便剩下更多空闲,此时离上值还早,便又要给她束发。今日手指不甚灵便,束了几回都不满意,又偏偏要与每根发丝较劲,好不容易能入眼了,才惊觉时已近卯末,连忙揣上符信便往外走,走出老远仍不忘回头叮嘱,“时辰尚早,你再去睡会,我下晌便能回来。”
这里距博征馆有段距离,他脚步匆匆,刚转过巷角,就听身后马蹄声近。正欲侧身避让,马匹就停在身旁,头上传来十七的声音,“我也要去上值,顺便和哥哥一道过去。”
眼下也只有这种方法可以避免迟到,魏储依看向伸过来的手,犹豫片刻才握了上去。
十七攥紧他手,一个用力将他拉坐到身后,说了一声“哥哥当心”,两腿一夹马腹,“彩霞”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魏储依虚虚拉住她衣衫,视线落在她随风飞舞的发丝上。
十七到公主府时,公主还未起床。清娴见了她很惊讶,“怎这般早?”
十七说:“我第一日正式上值,不敢怠慢。”
清娴端来茶点,请她慢用,“莫急,公主还要半个时辰才起。”
十七道了声好,四平八稳坐在那等候。
清娴见了新奇又好笑,明明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言谈举止却俱是男子做派,稚弱又老成,在她身上难得的融洽,真难以想象她是如何长成这般模样的…
十七见她笑,也跟着弯弯唇角。
清娴一面同十七说话,一面手脚麻利地做女红。十七便坐近了看她绣花,只见针线在她手中翻滚飞舞,不一会,绸缎上渐渐现出一只春燕形态。她由衷赞叹,“长史好手艺。”
清娴在头上蹭了蹭银针锋芒,笑说道:“世上万物皆可绣作花样,公主独喜春燕,就连侍卫的服侍也要落上几点燕影。这件是绣给左卫的。公主怕绣房怠慢,便交由我来做,之前不知你身高体型如何,这两日才着手做。”
十七忙起身拜谢,“怎敢劳烦长史。”
清娴拉她坐下,“不是说以名字相称便好,怎又唤我长史。”怕她心有负担,赶忙解说,“这也是我的差事,你不必往心里去。”
十七便领了她的好意,继续看她穿针引线。早阳慢慢升起,光线穿过窗牖落在室中,这个时辰侍女开始上值,园中来往脚步轻盈。公主不知何时睡醒,趴在窗上与园中洒扫侍女笑语,那些侍女虽手脚不停,但口中却可笑嘻嘻回应。
十七望着眼前那道光线喃喃自语,“从前不敢想象公主府竟是这番景象。”
清娴笑问:“是何景象?”
十七说:“好似在家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