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的屋子,耳边盘旋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
苏维深陷繁杂的梦境当中,不能脱身。
……
她被拉扯着回到了在无名岛的那个雨夜,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钢管留下的微凉,钢管拖拉在地上那一声一声的摩擦声,似乎敲击着她的心房。
画面不受梦境主人的控制,只是一味随心所欲地切换。
苏维看见了那倒在血泊当中的利威尔,他一向爱干净的面颊上,沾着血污。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昏迷的利威尔,却觉得脚下的步伐格外沉重。这条近在咫尺的小路,也格外遥远,不论苏维怎么走都无法到达利威尔的身边。
梦境中的苏维觉得窒息难忍,而梦境外的她,辗转反侧。
反复的翻身,正在唤醒身边人。
苏维不知自己在梦中究竟走了多久,才终于来到了利威尔的身边。
那流淌在地面的暗红血液,顺着她的裤腿往上蔓延,刺痛了她的双目,也模糊了利威尔的面颊。
在苏维眨眼的空档,眼前利威尔的面容渐渐消散,周遭陷入了黑暗。
黑暗迅速过境,梦境再度亮起的时候,那张脸变成了蓓姬憔悴的面庞。
蓓姬的脖颈上套着一圈厚重的项圈,一根长长的链子拴着她,那是一间暗无天日的地牢。
蓓姬的四周,是破败的墙壁,整间屋子充斥着绝望的气息。
在苏维的眼中,蓓姬正双目无神地盯着散落在地的镣铐,那是这间昏暗屋子内唯一的光源——借着走廊内的壁灯,折射出的光芒。
片刻之后,铁链门被从外打开,两个彪形大汉闯进了地牢,将麻木的蓓姬架着离开了原地。
而苏维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蓓姬被带走,不知去往何方。
“不要…不要……”
睡梦中的呢喃成功唤醒了身边人,在黑暗当中,利威尔缓缓地睁开了眼眸。
蓓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当中,而苏维的梦境又再度变化了。
火光逐渐充斥了眼眸,明艳的色彩倒映在苏维的瞳孔当中。在她的视野正中间,是瘫坐在地的布兰德,布兰德面色颓圮,但眼中诡异的神采却异常明亮。
他缓缓地抬起头,望向苏维,耳边分明是海浪的冲刷声,苏维却仿佛能够听见布兰德沙哑怨恨的声音,
“是你享受了佐拉的生活,是你夺走了佐拉本该有的一切。你不过是个充满瑕疵的替代品,你怎么敢、又怎么好意思让我分一点爱给你。”
布兰德一字一顿地戳进苏维的心房,
“你哪怕冠着亚塔尔的姓氏,你也不是我的女儿。”
火光本该灼热,苏维却觉得身体就像发凉的内心一般,冰冷刺骨。
热意涌上眼眶,模糊了双眼。
等到苏维再度努力地拭去眼前的泪水,看清画面的时候,眼前的景象早已不是那火光冲天的阁楼。
是似曾相识的老宅,老宅沐浴在晶莹洁白的雪花之下,老宅的庭院中站着一个身材笔挺的男人。
男人似是察觉到了苏维的视线,悠悠地转过身——是杜恩。
是那个记忆当中一向游刃有余、意气风发的杜恩。
杜恩的视线在触及苏维的双眸瞬间,变得玩味起来。
他勾了勾唇,笑道,“自始至终,我就只有父亲这一个家人。你啊,就像是我一时心软,央求父亲从路边捡回来的阿猫阿狗罢了。所以,当你们的利益出现冲突时,我会选择谁,答案不是一目了然吗?”
钝痛顺着心扉传来,让苏维再也控制不住盘旋于眼眶的热泪,在黑暗中,一滴热泪顺着眼尾滑落,滴在了枕头上。
老宅化作海市蜃楼,杜恩的身影也逐渐模糊,苏维的眼中只余下了茫茫一片的白。
湛蓝色的天际被乌云掩盖,层层叠叠的浓雾让晶莹耀眼的雪景显得灰扑扑的。
苏维茫然地站在原地,满目皆是荒芜。
她控制不了眼泪的滑落,也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发寒。
……
利威尔侧躺着,一语不发地盯着眼前正在啜泣的人。
苏维将自己团在一起,双手环抱在胸前,身体正止不住地发颤。
那从眼尾不断滑落的泪珠,打湿了枕面和压在脸侧的发丝。
利威尔见状,微叹了一口气。
时间不能治愈伤口,只会让人习惯了那伤口造成的疼痛。但哪怕面上看起来一切如常的人,在夜深人静之时,也依旧会被那反复萦绕于心的梦魇再度袭击。
苏维就是如此。
她放不下那些让她执着了多年的人与情感,至少现如今放不下。
利威尔轻轻覆上苏维的手腕,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腰侧,稍一使力,将苏维拉进了怀中。
比她稍高一些的体温,借着薄薄的睡衣,传递了过去。
苏维茫然地站在雪地之上,只觉得冰冷刺骨。
但就在她无助绝望之时,一道曦光破开了层云密布的天空,那一缕金灿的日光直直地照进了这片荒芜的雪地,也不遗余力地照在了雪地之上孤零零的苏维身上。
温热的暖意随着光源的出现,从胸腔处往外蔓延,让先前还冻得瑟瑟发抖的苏维感觉到了片刻缓和。
这股暖意,伴随着熟悉的清香,让她觉得心安。
苏维也在这个过程中,被疲倦掌控。
纷繁的梦境攫取了她太多的精神,眼下,在暖源的面前,虚幻的景象开始瓦解,最终消弭,苏维也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寂静的屋内,啜泣声逐渐停止,耳边再度只剩下了屋外的海浪声。
利威尔满意地勾了勾唇,抬手揉着苏维有些凌乱的发丝,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也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午夜时分的怀抱总是有些效用,被梦魇缠身的苏维像往日的每一个夜晚一般,最后总能睡个好觉。
————
凌晨,天色还未亮起,但早有人脱离了梦乡。
斯港嘉市的大海此时黑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冻人的寒意。海浪一遍又一遍地从远海推到沙滩上,在上面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痕迹。
耳边盘旋的海浪声,穿过种种媒介,来到房间时,成了助眠的白噪音。
苏维窝在被窝当中,睡得格外深沉,但她的身旁早就没了利威尔的踪影。
昏暗静谧的环境当中,总是好眠。
客房的门板被轻声推开,利威尔轻手轻脚地踱步走进屋内,将准备好的早餐放于桌上。
他的视线自然地飘向了床边,只能看见苏维那被被子尽数罩住的身体。
利威尔无声地轻笑了一声,抬眸看了一眼窗外仍是暗沉的天色,走向了床边。
“唔……好痒。”
睡梦当中,脸上不断滑过的瘙痒感,让苏维迷迷瞪瞪地抬手去挠。
但这好像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许久,那难以忍受的瘙痒感又再度在脸上出现,也将苏维成功地从睡梦中唤醒。
苏维揉了揉眼睛,缓缓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桌子的上方,闪着微弱的灯光。
见状,苏维喉间发出了一声不满的闷哼声,顺势翻了个身,就打算重新将被子罩在脑袋上进入梦乡。
但大被刚蒙过头,就听见一被之隔的床边,传来了利威尔清冷的声线。
“天快亮了。”
利威尔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但刚刚清醒、睡意未散的苏维没有察觉出来,
“小鬼,你再不起床,就看不见日出了。”
闻言,苏维在被中忽地睁开了双眼,那未散的困意一扫而空。
她小声惊呼了一声,嗖的一声从床上坐起,她迅速地扭头,发现此时海平面交界处已经泛起了微弱的金光。
“啊——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苏维有些埋怨地看了利威尔一眼,便匆匆掀开被子,朝着浴室奔去。
身后传来了利威尔调笑的声音,
“我叫过你了。”
只是苏维正忙碌地洗漱着,也就暂且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等到她洗漱完毕,两人又快速地吃过利威尔带回来的早饭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海边。
还好租住的旅馆离海岸较近,没多久,两人就抵达了海岸。
那海平面交界处的金光,更加耀眼了。
凛冽的海风迎面而来,夹杂着一股专属于海港才有的咸湿气息。
此时,刚至初春。
是一切尘埃落定后的第一个春天,也是利威尔忙碌了大半年后的第一个小长假。
他们都还记得,那时几人来斯港嘉市的时候,两人悄悄做下的承诺。
所以趁着利威尔的小假期,便结伴来到了故地,拟下了一同观看海上日出的计划。
那是一道闪着金光的通路,顺着缓缓升起的朝阳,在海平面的交接处诞生。
刺目又绚烂的光芒,缓缓地在海面上蔓延开来,照亮了暗沉的海面,露出了大海原本湛蓝深邃的底色。
初升的朝阳不似夕阳般火红,周遭灰蒙蒙的云雾此时泛着暖黄的色彩,伴着初春的海风,给两人被海风吹凉的身体带来了一丝的暖意。
苏维黑亮的瞳孔中倒映着那条延伸向两人脚边的金光,在波澜的海面上汇聚成了一条通路。
那象征着黎明、象征着希望的朝阳,在苏维心尖最柔软的地方揉了一下,让她莫名有些感动。
温热的泪水攀上眼眶,苏维轻咬了下唇,扭头去看身旁的利威尔。
却发现,利威尔并没有在看海上的日出。
他灰蓝色的眼眸,染上了远方的金光,而那平静的眼底,倒映着苏维的面容。
他一改往日冷峻深邃的眉眼,目光中满是缱绻。
两人互相对视着,瞳孔之中除开远方的朝阳,便是彼此。
谁都没有主动打破这份静谧与美好,任凭着耳边呼啸而过的海风吹起鬓间的发丝。
半晌,只见利威尔的眼眸暗了暗,他喉结上下一滑,往苏维的身边又靠了一些。
本该是情到浓时的情谊,苏维却突然蹙起了眉。
脸上被海风刮起的发丝,频频搔动着面颊,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忽地回想起了清晨时分的那种触感——
苏维望向利威尔,怪没情趣地问道,
“利威尔,你早上是怎么叫我的?”
利威尔本都酝酿好的情绪,被苏维这破天荒的一句话噎在了喉间,也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
他唇瓣微启,竟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苏维无厘头的问题。
但苏维却没有停下,她抬手将扰乱的发丝别到耳后,与利威尔对视,说,
“早上……是你挠我的痒吗?”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不可思议,“用我的头发?”
“你……”
利威尔瞧着苏维这无厘头的脑回路,一阵无语凝噎,两人对视了好半晌,他才无奈地轻笑了声,摇了摇头。
他扭过头去看那远方已经露出了大半的朝阳,不再解释。
金灿的光芒直直地进入利威尔灰蓝色的眼中,将眼底的色彩照得纯粹又静谧。
而他身旁的苏维也没有再追问,好像顺着他的视线也一同享受起了眼前的海上日出。
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不知何时早已十指相扣。他们等待着徐徐升起的朝阳,逐渐遍布视野,照耀整片蓝天。
那在深夜时分萦绕在苏维耳边的海浪声,那在深夜时分阴沉可怖的海岸面,此时都一改前景,剩下的是初升的暖意,和耀眼的海面。
利威尔不自觉地握紧了苏维的手,就在这时,耳边经由风声传来了苏维轻柔的呼唤。
“利威尔。”
利威尔还未来得及扭头回应,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便落在了他的脸上,苏维的声音又再度响起,“谢谢你。”
音落,苏维也回握了他的手。
突如其来的亲吻,让利威尔的耳垂泛红。
他有些别扭地抬起空出的那只手,团成拳头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缓解窘迫。
海风借着苏维敞开的衣领,灌进了衣服当中,也露出了她脖颈上那条崭新的项链。
随着朝阳的升起,温度也开始攀升,海岸边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
“利威尔,你快下来嘛——”
苏维欢快的声音与盘旋于海面的海鸥声交织在一处,竟显得格外动听。
循声瞧去,只见苏维的裤腿挽到膝上,双腿浸润在海水当中,单手拎着自己的两只鞋子,整个人沐浴在日光之下,笑颜如花。
而利威尔却是双手环抱在胸前,眉头微蹙,目光紧紧地盯着苏维那被海水半没过的小腿,一动不动,冷声道,
“啧,都是沙,脏死了。”
“可是海水凉凉的,真的很舒服。”
苏维努了努嘴,看向一旁,“你看好多人都下海了,你也来嘛。”
利威尔仍是保持着冷脸,一动不动。
见状,苏维也不再强求,反而自顾自地踩踏起了海中的泥沙。
那阵阵波浪推涌而来,拍打在小腿肚上的感觉,总是让她觉得格外舒适。
利威尔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在水中玩闹的苏维。
忽然,一道被反射而来的金光,闯进了利威尔的视线。
那是一道从苏维的脖颈上蹿出来的光线,随着苏维的动作而不断晃动。
利威尔微眯起双眼,等到那发光物体转到了并不刺眼的一幕时,他才看清了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闪光——
那是一块小巧的怀表,怀表在苏维没察觉的情况下大开。
怀表的指针部分消失,两面上都嵌着相片,利威尔为了能够看清上面的内容,又往前走了两步。
怀表的左侧,是两张明媚的笑脸,属于苏维与蓓姬,两人依偎在一处,将世间的苦难都排除在外。
怀表的右侧,则是一张三人人全家福,利威尔定睛一看,上面的人却是那早就下狱待办的布兰德·亚塔尔、杜恩·莫里斯和苏维自己。
三人都微笑着,视线也都朝向一处。
那份埋藏于心底的亲情不会被轻易被忘却,哪怕是由自己亲手斩断的感情,也终究难逃千丝万缕的记挂。
这是属于苏维自己的怀表。
正当利威尔怔愣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道阴影,罩住了大部分的日光,耳边又传来了苏维欢快的声音,
“利威尔,你在发什么呆?”
闻声,利威尔才缓缓抬头,一眼撞进了苏维眼波流转的明眸当中,只见她的嘴角高高扬起,脸上洋溢的尽是灿烂的笑容。
她一把抓住了利威尔的手,趁着利威尔发愣,将他往海水中拖去。
冰凉的海水瞬间窜进了鞋中,没过了脚踝,利威尔才回过神来。
他眉头倏地紧蹙,却也没甩开苏维的手,
“你这小鬼……”
但未尽的话语,在瞧见苏维面带的笑意与瞳孔中闪烁的光点后,又生生咽了下去。
算了,难得她高兴,就由着她吧。
利威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任凭着海水没过了脚踝又到了小腿肚。
朝阳逐渐升起,高悬于天。
那是破晓之后的一轮光彩,金灿的日光普照大地,那些藏于城市角落的细小污秽,总会随着众人的努力,逐渐消失殆尽。
破晓之后,必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