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悬好几日,一夜乌云席全城,半夜刮风,清晨暴雨打落雪柳上仅存的花朵。
雪白的花瓣随着水流流向四周,有的紧贴进泥土最终归属,有的飘向远方任人踩踏。
明明正值六月,却让人冷的牙齿打颤,仅仅在瞬息之间,整个翊城便被隐埋在雨帘之中。
宣政殿大门前,淋在台阶上的雨水溅起,打湿站岗守卫的裤脚。
上头有旨,让他们站进来些。
接到旨意时,他们下意识回头看向雨中,直到上头再次催促,才缓缓的向里面移动。
苏公公打着伞站在门边,冲着跪在雨中的人大声说道:“殿下,您先回去吧,皇上说了,现在不想见您!”
明明相隔不到两米之人,却因为雨势过大,传到耳中的听着都格外飘忽。
“无妨。”墨子渊身形笔直,跪在大门前:“本王在这儿等着。”
“哎呦我的殿下!”苏公公探头看了眼屋内,确定没人注意到他后,立马小步跑到墨子渊身旁,将伞遮到他头上:“您这是何苦呢?皇上如今在气头上,谁也不见,您在这儿跪着也是等,去屋里歇着也是等,老奴答应您,等皇上气消了,立马就派人去请您。”
苏公公有些不知所措,想去拉他,却又不敢逾越:“您赶紧起来,别淋坏了身子。”
雨水从他头上浸落,墨子渊有些睁不开眼,但他却并未有半分想要离开的意思:“父皇生气因为本王,本王自当赔罪。”
苏公公:“跟皇上赔罪有千万种方法,您可千万别拿自己的身子赌气呀,要是您出个好歹,皇上心疼,娘娘也担心啊。”
“苏公公,我心意已决,您无需多劝。”墨子渊在这时开口:“赶紧回去吧,本王一人做错,一人承担。”
苏公公见劝不动他,正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爱跪便让他跪着。”
墨羽跨出门槛,走出宣政殿。
苏公公见状,赶忙上前将伞举到皇上头顶,以防屋檐滴下的水沾染了他的衣裳。
“那日气焰那般嚣张,今日也该让这雨水让他清醒清醒,让他明白什么叫做君臣和父子!”
墨子渊捏紧的拳头松开:“父皇教训的是,儿臣甘愿受罚。”
墨羽扫视了他一眼:“腰杆挺直,头抬起来,既然要跪,那就得按照规矩来,保持这个姿势跪满三个时辰,再来找朕谈话。”
墨子渊:“儿臣遵命。”
墨羽转身,往殿内走去。
苏公公与他的交谈窸窸窣窣传到他的耳中。
“皇上,殿下已经从卯时跪到现在了,雨这么大,当真还要跪三个时辰吗……”
“怎么,你对朕的旨意有意见?”
“老奴不敢……”
“你跟进来干嘛,给我去盯着!但凡他有半分松懈,就再加半个时辰。”
“这……”
“若被朕发现你寻思包庇,你就同他一起跪。”
“是……”
苏公公面带苦楚走到墨子渊身旁,思虑半晌后将手中的伞倾斜到他头顶上。
“殿下您过来些。”
苏公公在皇宫里风声很不好,宫女太监们常常说他势利眼,可墨子渊却从未为如此认为。
自打他从小入宫起,在印象中,每次苏公公来都会带来父亲的消息,母亲总会格外开心。
所以连带着他对这个传信的人也格外欣赏。
他虽听命于父皇,但对母亲的尊敬从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哪怕母亲在病床上,他每每来到凤仪宫前,总会先行礼再进宫。
墨子渊:“苏公公您还是站到那边去吧,一会儿父皇看见对您也不好。”
苏公公叹气,小声道:“皇上只说了不让老奴寻思包庇,没说不能给您打伞……您就别推脱了,这样也能好受些。”
墨子渊听到这话后便没再开口。
这应当是翊城今年下过最大的一场雨,几个时辰不见停歇反而越发猛烈,墨子渊双膝跪在雨水中,从一始被雨水浸到疼痛到如今麻木,他也未有半分怨言。
二人共撑一把伞,着实有些可怜,苏公公虽站在他身旁,但早已被溅起的雨水浸湿了半身。
墨子渊:“只剩一个时辰了,苏公公您先去换身衣裳吧,一会儿还要伺候父皇。”
苏公公摇头:“不急,老奴一会再去。”
哒哒哒……
身后传来脚步声踏过水洼的声音,紧接着一件加长的外衣便披到了墨子渊身上。
苏公公比他还欣喜:“秋莲姑娘您可算来了,皇上在里面呢。”
“好。”秋莲应下他后,便单膝跪在墨子渊身旁:“殿下您再等等,奴婢现在就去求见皇上。”
墨子渊叫住她:“时辰已经快到了,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这是娘娘的旨意。”秋莲:“再三要求奴婢传到。”
苏公公一手举着伞,一手赶忙为她引路:“秋莲姑娘快请,殿下都跪了快五个时辰了……”
“好。”
身上披来的衣物,并没有让墨子渊感到温暖,反而心头越发沉重。
明明母亲已经极尽远离,可偏偏因为他,总是又会沾染一些。
已经发白指尖重新攥紧,他感觉掌心一阵刺痛,下意识将手藏在身后。
看着从从宣政殿里缓缓走来的人,头顶的伞也被收回,大雨重新覆盖他的视线。
“皇后重病都要派人来为你求情,朕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墨羽凝视着他:“说吧,你有何事。”
墨子渊磕头:“儿臣恳请父皇准许儿臣去边疆!”
墨羽嘴角浮现一丝冷意:“朕记得那日跟你提起时你万般不愿,还要求朕废了你,如今这就开始后悔了吗?”
墨子渊双手紧贴地面,将头埋得更下去:“那是儿臣愚钝不了解父王苦心,还请父皇见谅准我前去。”
墨羽没有开口,而是接过秋莲的伞来到墨子渊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垂眸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对他跪拜。
不知过了多久,墨子渊紧贴的地面十指被雨水冲的更加泛白,他才缓缓开口:“朕今日是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才又给了你这次机会。”
“起来吧,这两日好生休息,不必来给你母后请安了,朕会派人将你送回东宫。”墨羽转身背对他:“两日后,也会派人来接你去边疆,去回都由他们护送。”
“为了以示警戒,你一月后才许回城,如若提前,朕不会轻饶。”
墨子渊再次叩谢:“儿臣,谢过父皇。”
秋莲和苏公公想将他扶起,被墨子渊拒绝。
“秋莲姑娘,麻烦你告诉母亲我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挂念,我这个模样便不去给她请安了。”
“好。”
墨子渊谢绝了苏公公送他出宫的好意。
他独自撑起身子向前走,下半身已经接近没有了知觉,他依旧沉默着,一步一步向宫外的马车走去。
车夫的是他从未见过的人,从衣着打扮来看,好像是禁军,可那手上的痕迹明显是长期习武之人。
墨子渊胸前逐渐传来刺痛,弥漫他全身,上马车后,他闻到一股香味。
只是迷药,没毒。
墨子渊闭上眼睛,嘴角微抽。
都这个时候还跟他玩这些,这究竟是对他的畏惧,还是做贼心虚呢。
不出墨子渊所料,下马车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整个东宫所有人全被禁足三日,如若发现违令者,直接重罚。
幕后之人太清楚自己的弱点了。
墨子渊回到房间,不出半晌陈烁华便端着热水赶来。
“殿下您快来暖暖身子。”
“无妨。”墨子渊问道:“那外面的是怎么回事?”
陈烁华压低声音:“您今早走后,这些人便带着皇上的手谕来了,说是要全面戒备东宫。”
“那些人看着不像禁军,且武力非凡,就连躲在暗处的暗卫也不敢轻易移动。”
墨子渊冷笑:“就是要把我去边疆的消息封死在东宫啊。”
“虽然消息传不出,但”陈烁华:“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您几日不跟跟谢教主他们联系,他们自会明白。”
“不。”墨子渊笃定:“既然幕后之人选择了这种方法,那么想必外面已经传出了其他消息。”
陈烁华:“属下马上去打听!”
“回来,你现在去就是自投罗网。”
墨子渊闭眼靠在床头,他胸前的契印有些发烫。
前段时日,他找老师软磨硬泡,得到了一种秘术,能让血印相连的两人不用时刻承担全部伤害,只有在受到致命伤害时才会彼此感应。
主上知道这件事时并未多说一个字,只是一连几日不跟他说话,甚至不吃他送去的饭……他无奈已经将那种秘术消除。
虽说不是手上划破个小口子都能感觉到,但像今日一般在雨中跪了这么久,主上必定会知情。
他不担心消息传不出去,哪怕这两日严防死守不透露半点风声,待他出城的那日夜阁的眼线一定会发现。
这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墨子渊他不担心这些,他只是担心许诺主上约定,他到时能不能赶回。
都说雨丝连线,传爱人琴弦。
如若真的可以传递,他现在很想对谢梓寒说一句抱歉。
……
深夜,夜阁谢梓寒房内依旧烛火摇曳。
他放下手中的书信,看向窗外。
很想看到那个身影,但也很清楚他不会出现。
自从血印传来感应,一连两日,东宫都没有消息。
不仅如此,他还打听到,太子病重挂念边疆,如今自愿请命再次前往边疆镇守,归期无限……
自愿个屁。
谢梓寒没将这些放在心上,他也并不意外。
赵程乾早就将墨子渊所做所选全部告知了他。
从那时起,他便已经料到会传出这种虚假消息了。
他是不会相信,可一些隐约知道他身份,等着与他站在同一战线的人,恐怕得失望了。
谢梓寒叹气
武林大会迫在眉睫,狼崽却被全程监视,被跟踪,如今还要被威胁强行派往边疆。
他心疼。
明明是朝堂江湖同时鼎立之人,可唯独他的狼崽却被踢出了局面。
世间最柔的线,最利的刀,都来自于一个情字,这种束缚割不断抹不去,就只能捆绑着自己向前的步伐。
如今棋子已乱,只能重新布局。
顾池不会见容彦所以更不可能出面武林大会,南洲轻功身手敏捷对付同龄之人不是问题。
暗鹰跟在他身边多年,在江湖有名杀手中也是能排进前五的存在,他们二人开前方道路不成问题,翼寻他们有额外的任务,其余弟子留守山下。
那么到后面便全靠他了。
如此看来,他与容彦一战是躲不了了。
其实说实在,谢梓寒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有和容彦正式交手了。
他本以为自己有了狼崽,放下了当年的恩怨,此生便不会有再和他交手的机会,可如今看来,现实不得不让他们再次在这种场面相逢,他晃然觉得如今场景与当年好像。
唯一不同的便是他,早已没有了当初对他的依恋。
谢梓寒站起身拂袖熄灭烛火。
他坐在书桌上,单手扶上自己的契印慢慢催动。
小家伙好好睡一觉吧。
剩下的,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