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易让自己的人收敛了小桃尸体,然后去了小桃爷爷的坟堆,自然是要让这爷孙死后在一起。
不过当小桃的尸体入土后,王易并没有带人离开,而是对其中一个随从说道:“再去方府一趟,递上我的名帖,就说本官有公事与方家主商议。”
随从领命而去,接着王易看了看四周,而后他头顶簪豸飞出,足足飞了千丈远,然后簪豸化作一道剑光,劈在了一座山崖上。
王易不是为了发泄什么,只见片刻后一面被切割好的石碑从空中飞来,最后径直落在小桃的坟前。
石碑落地插入土中稳稳当当,下一刻王易手持簪豸,以簪为笔,直接在石碑上写了起来。
很简单的一行字‘小桃之墓’,但旁边的人看到后都有些惊讶。
不是惊讶王易亲自为小桃刻碑,而是为贱民立碑,王易这个太守带头触犯了律法。
然后王易似乎还害怕别人不知道是自己给贱民立碑一样,还在石碑的左下角,刻上了一排小字。
“永泰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江州太守王易立。”
虽然此刻附近没有外人,但是谁都清楚,恐怕要不了多久,王易为贱民立碑的话题就会满天飞,谁让他还要落款呢?
做完这些后,王易带着人再次返回婺城,径直出现在方府大门外。
这一次王易一下马车,就径直走上方府台阶,而后对着大门朗声说道:“江州太守王易,特来拜会方家主。”
王易声音很大,完全不顾自己太守身份,他这一嗓子也是把方府的门卫喊懵了。
不过下一刻,昨日的方德就快速出现,并且让下人打开了右门。
方家府邸的规格非常高,因为曾经是圣人住的,所以有三扇大门,中门最大只有圣人和皇帝才能通过,左门是祭祀时祭品走的通道,右门是比较正式的,身份尊贵的客人走的。
打开右门让王易走,礼数上还真说不出方家毛病,也不愧是圣人世家。
王易到来的消息很快传达了方虚圣跟前,此刻他正在和白莲温存,这个白莲深不可测,方虚圣与其日日形影不离,也不曾有半点厌倦。
“给贱籍立碑,大张旗鼓来见我,此人倒是有点意思,那便见上一见吧。”这一次方虚圣选择了与王易见面。
很快王易进入方府,在一处花厅见到了方虚圣。
那是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看上去比王易还年轻,而方虚圣穿的衣服很特别,样式古朴不说,面料质地也是王易从未见过的。
方虚圣给人的第一眼就是年少有为,然后王易还没开口,对方就先热情的说道:“听闻昨日太守大人就来了一次,都怪我有要事缠身,没能第一时间招待太守,真是罪过罪过啊!”
“不敢不敢,方家主事务繁忙,倒是我一上任就来叨扰,有些唐突了。”王易表现的很客气,小桃的死不能具体怪到任何一个人身上,王易也不可能一时脑袋发热就迁怒于他人。
“太守大人是昨天到的?你看这婺城如何?”方虚圣请王易坐下,而后很自然的将话题引到了婺城上。
王易坐定后很自然的开口说道:“圣人之地自然是极好,只是天下也无尽善尽美之事,从昨夜到今日,确实看到了一些美中不足的地方。”
“哦?那太守大人不妨说说看。”方虚圣也立刻表现出了兴趣。
随即王易就将小桃爷孙两的事说了出来,他也没带个人感情色彩,只是就事论事的叙述。
等到王易说完后,方虚圣倒是面露怜悯之色,表情还有些悲痛的说道:“竟有如此之事?随我便命人厚葬这可怜的爷孙。”
方虚圣没有表现出对贱民的不屑,倒是表现得很有同情心,在他的身上似乎已经具备圣人的品格,那种真正的视众生平等的胸怀。
“下官已经将她们安葬了,而那小桃更是令我心中五味杂陈,我还给她立了一个碑。”王易依旧语气寻常的说道,但他直接告诉了方虚圣自己给贱民立碑。
方虚圣闻言也没有丝毫意外,只是看着王易大有深意的说道:“太守大人如此做,就不怕言官们知晓后对你口诛笔伐?”
“小桃之死,让我不禁生出一个疑问,律法存在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不知方家主可能解惑?”王易没有回答担不担心言官弹劾,而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王易这个问题只要是读过书的人都能回答,完全不该是他一个进士,一个太守能问出的问题。
方虚圣一时也拿不准王易的意图,便说出了那个人所共知的答案:“自然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为了更好的统治,律法不就是一种治理百姓的工具吗?”
很标准的回答,而这也确实是律法的作用。
“可若法不合时宜,与当前社会情况不符,甚至阻碍社会发展,影响百姓生活,是否应该将其废除修改?如今江南百废待兴,大量的贱籍百姓无所事事,若他们能获得田地,只需三五年整个江南就能恢复如初,不知方家主以为如何?”王易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图,他就是要告诉方虚圣,贱籍制度到了不得不废除的时候了,而他王易就要做第一个出头鸟。
方虚圣闻言脸色立刻变得有些难看,而后语气也有些低沉的说道:“太守大人还请慎言,祖宗之法不可废,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方家主的态度我已知晓,我的态度想必方家族也明白了,那下官就告辞了。”王易听到方虚圣的话后,立刻一句废话没有就起身告辞了。
至于原本来婺城寻求方家借人借粮的事,王易从始至终只字未提。
此时王易的举动完全不像一个官场中人,活脱脱的愣头青,像是急着来跟方虚圣摊牌,说自己要动方家圣人老祖定下的规矩。
方虚圣面带微笑的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连一句送客都懒得说了。
很快王易就离开了方府,他登上马车说道:“回江州城。”
方府内方虚圣的心情被王易弄得一团糟,他本以为这次能收个小弟,没想到竟然是遇到了个刺头。
“夫君,这个王易不识好歹,要不要派人去将他除掉?”当白莲得知方虚圣与王易的交谈后,这位美艳不可方物的夫人,直接询问要不要除掉王易。
“暂时不用,为贱民立碑,他这是自绝于权贵,先看看皇帝和朝廷怎么说吧。另外加派人手摸清王易底细。”方虚圣却没有采纳白莲的建议,而是打算先静观其变。
方虚圣此人有一大优点,那就是凡事谋而后动,一般不轻易出手,要是出手那就是全力以赴雷霆手段,绝不会给对手任何翻盘的机会,也正是这样的性格,才让他数年内崛起并掌控方家。
马车上宋姝白看得出来王易和方虚圣谈崩了,她便什么也没问,就静静的看着王易。
队伍缓缓向城外走去,刚出城门宋姝白就听到车外无比嘈杂,她好奇的撩起车帘一角看向外面。
只见外面人潮涌动,只是这些人都衣衫破烂,而且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个碗。
“发生什么事了?”王易也察觉到了外面的情况,说了一句后看向了外面。
王易一看这城外至少有六七万人,看起来应该是各地涌来婺城的难民,据说圣母教之乱时,江州大半百姓都跑来婺城避难,甚至其它州府也有百姓涌来。
“小虎,这是在干什么?”王易伸出脑袋询问距离马车最近的一个侍卫随从。
“这是方家在放粥,说是方虚圣听闻小桃姑娘之死,心中悲悯,下令今日放粥时每人多发一个饼。”小虎一路走来已经从旁人口中听到了许多消息,也不用打听就回答了王易。
此时王易也能听到,涌动的人群中,多是对方虚圣感恩戴德的声音。
对此王易什么也没说,路上也没遇到什么情况,于当天下午回到了江州城。
与百里之外的婺城相比,眼前的江州城实在太过破败了,甚至王易的书房都还没来得及糊上窗户纸。
晚上王易在书房批改着公文,可脑海中还会不时的出现小桃的那句话:“爷爷说我出生在桃花盛开的时节......”
最后王易将公文放置一旁,铺上纸拿出‘惊鸿笔’,怀着郁结的心情,开始写着杀字。
此刻他写的更像是发泄,而发泄之下写出的还是第三重杀字。
很第一个杀字写完,王易心中又开始思考起白天问方虚圣的那个问题。
律法存在的目的,或者说意义究竟是什么?
显然白天方虚圣的回答,是世人普遍的认知,可并不是王易心中的答案。
“律法是为了定立社会秩序?是为了维护统治吗?”作为一个读书人,一个官员,王易开始探寻律法的真正意义。
“不,律法存在的意义,不该是为了管理百姓,更不是为了限制百姓的行为。律法存在的意义,应该是为了守护一个底线。这个底线就是让社会不断繁衍进步,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让文明得以延续辉煌。”忽然王易以自己的理念重新定义了律法存在的意义。
而当这个全新的定义出现后,王易再次提笔,这一次在没有使用自己血液的情况下,王易直接写出了第四重杀字。
此刻的王易心中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往日里写一个杀字后就会精疲力尽的情况也没有出现。
下一刻王易索性再次用簪豸划破掌心,甩掉‘惊鸿笔’上的墨汁,蘸上自己的鲜血,以血为墨在纸上又写了一个杀字。
而这次的杀字又不同于前四种写法,用上自己的鲜血,杀字再进一重,王易第一次写出了第五重杀字。
写完这个血迹杀字,王易的精神也严重消耗,不过他的掌心已经看不到一点伤口,神通境的身体恢复能力确实够夸张。
随后的几日王易亲自主持江州城的废墟清理和重建。
现在重建没办法像修文县那样直接修新的,只有先让百姓勉强能住,然后先恢复生产,等这些稳定下来,才能考虑城池的大范围重建。
这个过程中王易也在同时清理户籍和丈量土地,以及土地确权。
一场大动乱后,许多土地都成了无主之地,也出现了富户豪绅侵占土地的情况,这些都是王易要处理的。
时间很快来到了王易抵达江州的第十天,此时江州的户籍登记,土地入册工作也已基本完成,另外派去五县做着同样事情的五个心腹也回来了。
与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数十人,正是五县中仅存的吏员,同时还有江州五县的人口和土地账册。
只是五县的情况与江州城一样,情况很不乐观,统计的数据显示,如今的江州除开婺城,在册只有一万七千余户,总人口还不足七万。
最惨的武宁县,如今全县人口还不足三千。
“兄长,除了因战乱死亡的人口,如今江州大部分百姓都逃难去了婺城,而这些人又多是没有房屋田产的贱籍,粗略估算如今婺城已有近百万人口。”朝云那里也统计出了一些特殊的数据。
其实如今不止王易在统计户籍和丈量土地,江南大地上基本都在做着这件事。
只是别的地方与江州有些不同,一场大乱之后,再经过这一轮重新丈量和统计,大部分的土地变成了富户豪绅的私产,而动乱中死的最多的,恰恰是那些有房屋和少量田产的普通良民。
其实已经有少数人心里清楚,现在江南那些挣扎在死亡线边缘的贱籍百姓,不久之后就是最廉价的劳动力。
此时王易为贱籍女子立碑的事迹也已经传遍江南,目前看来此事对王易的影响还不大,虽然这事有违律法,以他的身份也有些出格。
但也同样因为他的身份,这种事也无法太过苛责,甚至就连赣源总督也不可能因为这个事就治王易的罪。
这么看的话,律法似乎真的只是为普通人制定的,也只是权贵统治百姓的工具。
在对五县吏员进行评定和考核后,王易当即任命了五县县令以及县丞、主薄等官职。
王易的几个心腹都没有被任命到下辖各县,他打算把这些人留在江州,让他们充任州府官员。
另外是因为接下来的计划中,很多地方都需要人手,更需要有极强执行力的心腹。
作为一郡太守,王易现在的权利其实很大,更因为江南的特殊情况,王易这个太守现在能直接任命所属的全部官员。
而州府衙门中,除了王易这个正五品的太守之外,还有好几个六品官职,以及十几个七品官职。
王易的心腹都已经获得了六品官职,甚至还有好几个七品职位至今空缺,倒是不怕没官可封,现在就是缺人。
如今杜少甫是江州长史,属于府衙的大管家,辅佐王易处理日常事务。
李又白是江州提刑,掌刑狱缉盗。
沈庆之被任命为江州司马,代王易管理黔州营的日常工作。
谢玄安的官职有些特殊,不属于江州府衙序列,他现在是六品校尉,属于江州游击将军麾下,而这个江州游击也是王易所兼任。
目前还没有江州营,因此谢玄安没有具体的事务,但每日也有王易安排的事,不得一刻空闲。
魏昆也是江州校尉,只不过还是正七品。
当江州的府县两级衙门重新建立后,王易便当即颁布了他作为江州太守的第一个正式命令,而这个命令实际是一场巨大而系统的改革计划。
这也是王易从婺城回来后,经过好几个晚上整理规划出来的,是他重建江州打响的第一枪。
这个计划一公布,除了王易的几个心腹,所有人都无比震惊,一是觉得这位太守大人魄力大,二是觉得王易有些不计后果,在拿自己的前程和性命做赌。
因为在这项计划和改革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户籍改革,直接触动了贱籍制度。
王易制定的重建江州计划,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将无主之田纳为官田,同时与百姓的田地进行调换,尽量让官田连成片。
而后从即日起招募贱籍百姓耕种官田,不是以租赁的形式,而是让贱籍百姓与官府签订雇佣契约。
在这个雇佣过程中,官府提供百姓统一住处和食物,每日按时出工耕种,就像衙门上班点卯一样,种粮所得全部归官府所有。
但每季根据收成,官府又会拿出一定比例的收成作为分红分发给贱籍百姓作为私产。
契约期限为两年,这两年中贱籍百姓基本上就是打工,除了那点分红,似乎也谈不上能改变什么,或许只能饿不死。
不过在这份契约最后还有最重要的一项,那就是只要踏实卖力的干满契约期限,官府就会消除其贱籍,授予其良民户籍。
其实仅仅最后这一项,只要饿不死,就会有大量的贱籍百姓蜂拥而至,因为这是他们唯一改变身份命运的机会。
而王易之所以当日急着向方虚圣摊牌,又赶着尽快推出这个政策,就是他看到了江南大部分地区可能因为这场战乱而沦为权贵私人领地,贱籍百姓更加难以翻身的境况。
王易可以肯定,要不了多久滞留婺城的贱籍百姓,就会被权贵地主当成最廉价的劳动力,世世代代为权贵地主耕种。
既然他已经决定要做些什么,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从江州开始改革户籍制度,抢先一步让贱籍百姓流向江州。
只要有了人,后面什么事都好做了。
虽然这肯定会引起言官弹劾,甚至朝廷降罪,更是直接交恶圣人世家,可王易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如果这个时候他都还不为民请命,那他做这个官还有什么意思?还要那系统有何用?
现在别说一个圣人世家,就是天王老子来了,王易还是要坚持这项户籍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