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瀛都懵了,还真有人敢弹劾他图谋不轨。
话说朱老七好歹也是万历皇帝的亲儿子,名义上也是有顺位继承权的。便是表现出对皇位觊觎,那也顶多是争储,就比如朱老三,怎么能说是图谋不轨呢?
上疏弹劾的人是右春坊右赞善,翰林院检讨,李标。
右春坊隶属太子府......
朱老七恨的牙痒痒,朱老大不地道啊,每年送去年礼几大车,就还不如拿去喂狗。
还有那些京官,这些年的俸禄可都指望着市舶司呢,吃饭砸锅,狗都不如!
朱老七琢磨了老半天,自问这么多年来,没有一点儿对不起大明,除了搞市舶司同两省税务,也没插手任何政事军务,更没有在朝中培植党羽。便是地方上,朱老七也没有拉拢谁,公事公办,仅此而已。
知晓这个消息之后,朱老七也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装作不知道,观望局势。
最坏的结果就是皇帝生疑,派人来调查,或者把他叫去京城当面对质。
这都不重要,生死看淡,总不能因为害怕就什么事都不做。
圣明无过大明皇帝老子,看到奏本非但没有生疑,反而怒了,大骂李标这货离间父子亲情,连带着把太子爷也牵连,挨了一顿臭骂。
太子爷很委屈,表示这事与他无关,李标虽然官职为右春坊右赞善,但同他也没见过几面,此事都是李标自作主张。
太子爷的话,极有可能是真的,因为皇帝老子至今也没有同意为太子爷开讲,所以同朝臣接触极少。
堂堂大明帝国皇位继承者,不能说没有文化但也没有多少文化。
朱老七有时候就想,是不是万历老皇爷觉着这个大明挺没意思的,故意弄傻儿孙,好让大明折寿。
李标被丢进了诏狱,又揪出已被削职为民的前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
倒不是李标出卖了谁,赵南星是主动投案的,大抵就是死谏的意思。
赵南星同李标是师生关系,朱常瀛琢磨了好几天,还询问了好些人,确定没有得罪过两人,就挺无语的。
无冤无仇,何必如此?
一定要扶持个白痴做皇帝,就是对大明对皇帝对百姓的忠了么?还是说他们自以为无所不能,便是个白痴做皇帝,他们也能匡扶天下,让百姓吃饱饭?
万历皇帝老子还是仁慈的,没杀人,只判了流配。
流配的地点很有意思,瀛州!
据说,当二人走出京城时,许多官员视他们为英雄,慷慨送行,颇为悲壮。
此去瀛州近万里,留得名节在世间。
在他们看来,来瀛州就是赴死。
万历41年五月底,朱老七终于见到弹劾自己的两个倒霉蛋。
赵南星年过六旬,李标年近三旬,一路颠簸,精神头却很好。
为什么精神头这么好?因为一路上有人护持,走到哪里都是好吃好喝,押解的锦衣卫自然也得了不少好处,没有为难他们。
这就好比宋江,发配对他来说只是旅游。
朱老七是在书房接见的两位。
礼毕,朱常瀛打量二人一番,看向赵南星。
“梦白先生,你说孤图谋不轨,有夺嫡之嫌,请问可有证据?”
赵南星泰然自若。
“殿下心如明镜,又何必为难老朽呢。若不来瀛州,老朽尚有几分迟疑,如今更加笃定无疑。老朽别无所求,听凭殿下处置。”
朱常瀛看向李标,“你也是这般说词么?”
李标躬身施礼,“罪臣早有准备,只求殿下奉送一口薄皮棺材。”
有气节!朱老七最佩服的就是这种人。
朱老七淡淡一笑,“孤为君尔等为臣,君君臣臣,既到了瀛州地界,便须听我的,可对?”
赵南星拱手,“殿下所言极是,老朽听凭发落。”
“你们认就好!”朱常瀛微微冷笑,“瀛州大学堂图书馆刚好有两个空闲职位,打扫卫生,整理书籍,孤看刚好适合两位。”
也不管他们表情如何错愕,朱老七便打发人将两位扫地僧送过去,能不能改造过来,就看他们自己了。
对于能够坚持操守的传统士大夫,朱老七还是心存敬佩的。
否定他们,就是对几千年华夏文明的否定。
两世为人,朱常瀛最大的心得就是,不能以身份阶级评价人之好坏善恶,后世各种主义所产生的破坏比之当下可要严重多了。
科技会进步,但人类社会却未必。
所谓大治,能够创造更多物质财富,并尽可能多的惠及更多人,把人类生存的底限拉高,仅此而已。
朱老七也不是吹牛bI,瀛州被他治理的还可以,经得起考验,越多人前来观瞻越好。
他倒是要看一看,这些所谓的道德君子看过之后会有如何想法,产生何种变化。
二人走后,袁可立从里间走出来,脸上带着欣慰同感激。
“先生现在应该放心了吧?”朱常瀛笑道,“只要是真正为国为民之人,孤不会因为几本弹劾就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没有必要。”
袁可立躬身施礼。
“殿下心胸海量,是老臣多虑了。赵梦白为人刚直敢谏,不畏权贵,乃是少有的直臣。”
“至于结党一事,老臣以为坊间言过其实了,一群无官无职之人,何以左右朝政?”
“我却与先生看法不同。”朱常瀛沉声道,“这些在野之人臧否朝政,左右士林舆论风向,纸上谈兵,自以为可以匡扶天下,但所言所说却还是那老一套,试问他们当中有谁可做第二个张居正?”
“他们当中可有一人提出士绅也要纳粮?可有一人提出取缔劳役?或者说谁能不增税便能解决国朝财政问题?或者能解决人地不均问题?”
“实话说,不论哪个党,孤未见他们哪个有针对我朝弊病提出有效方略来。就互相攻击互相指责互相倾轧。”
“孤以为结党并不可怕,谁还没有几个乡党几个知己呢,志同道合的人本来就会走在一起。但不能说我与你政见不同,那我就是奸臣,与之政见相同就是忠臣。”
“就事论事才是为政之道,要结党也应以政见结党,不能搞一言堂,要让旁人提出不同见解。”
“罢了,日后凡有官员流配至瀛州,只要复查其罪名为莫须有,便效仿此例安置。”
“彼等要在瀛州做什么也由着他们,只是要为官从政,却是要经过孤的同意。”
赵南星同李标出王府,早有马车等着。
徐光启上前拱手,“梦白兄,多年不见,可还记得小弟否?”
赵南星回礼,“子先,一别多年,不曾想以这种方式见面,惭愧。”
说来,两人的交集并不多,徐光启为官时,赵南星已被罢黜,但高端文人的圈子也就那么大,两人也曾有过数面之缘。
至于李标,徐光启则没有见过,他入朝为官时,徐光启已来了瀛州。
老徐请二人登车,车轮滚滚,沿着道路东行。
道路宽阔,两侧橡树成行,枝叶随风摇曳,车马行人右去左来。街上行人服饰各异,不乏长相怪异之外夷,宽袍大袖者少,修身利落者多,许多青壮居然剃了发,头发仅留寸余,好似还俗的头陀。
沿途楼宇鳞次栉比,牌匾密密匝匝,繁华喧闹。人还是大明人,但却有诸多不同。
二人在北塘就见识过此种景象,过路澎湖,繁荣更胜,而这屏东,繁华中又伴着大气庄重。
三里出城,又行五里,方才抵达学堂所在。
绿瓦白墙,汉白玉牌楼,龙飞凤舞五个大字。
瀛州大学堂。
赵南星下车,饶有兴致的端详周遭景观。
“老夫只道会被发落去教授稚子,教化蛮夷。却是老夫错了,我观这大学堂比之国子监也丝毫不逊色,乃是瀛州广施教化,培养官员之核心吧?”
徐光启陪着二人步入院内,面上泛起无比骄傲。
“瀛州大学堂占地2200亩,规模大过两京国子监数倍,确实为瀛州至高学府,但却不单单为了培养官员,也不是为了教化蛮夷。”
“2200亩?”闻言,李标惊诧莫名,“敢问瀛州有多少人口,又有多少读书识字之人,是否言过其实了?”
“二位不了解我瀛州学堂制度。瀛州本岛目前有初级学堂137所,在校学生三万两千余人;中级学堂31所,在校学生一万七千余人。外海各地同样设有初级中级学堂。合计有在校学生将近十万,教师三千六百余人。”
“另瀛州本岛设有大学堂两座,瀛州大学堂、师范大学堂,澎湖设有船务大学堂,计有学子近万!”
“目前,瀛州大学堂有学生5400人,教学先生485人。有分院九座,经学院、史学院、格物院、算学院、地理学院、医学院、农学院、工学院、商学院。法学院正在筹备之中,预计明年九月可招收第一批学子。”
“瀛州律令,凡落籍瀛州之大明人,家中十二岁以下孩童无论男女必须入初级学堂求学,读书识字。否则,该户不得优免税赋,家中男丁不得从事公职。”
“另外,瀛州本岛有夜间学堂三座,澎湖有夜间学堂一座,凡有志于读书识字者,也可自愿前往学习。”
“两位,这就是我瀛州学制。古今中外,未有推行教化如瀛王者,未有重视启蒙开智如瀛王者。如此圣德贤明之王,却有人在朝弹劾,鼓动朝臣上疏废藩改置州府,不知其心何其狠毒,目光何其狭隘。”
“夸大其辞!”李标面色涨红,愤然道,“我却不信你所说有几分真假。即便你所说为真,钱财从何处来,搜刮民脂民膏么,这样的教化得来何意?”
“汝立,休要无理!”
赵南星瞪了李标一眼,转身向徐光启微微拱手。
“子先,百闻不如一见,如瀛州当真有圣王之治,老夫当上表告罪,以谢天下!”
“梦白兄,咱们拭目以待。”
瀛州大学堂,规划占地2200亩,实际上只用去了一半,另一半还是荒地,留待将来扩建。
几人一路走,徐光启一路介绍,时有师生路过,对几人行礼致意。
徐光启,也是瀛州大学堂名义上的大祭酒,赵士桢、毕懋康、孙元化皆是,几人忙碌之余,偶尔也会来讲学授课,大抵相当于客座教授。
这座大学堂,是十几年来瀛州的心血结晶,也是瀛州能够强盛的根本。
这就是老徐的心头肉命根子,岂是那些书院能够相比的?
兜兜转转,几人来到图书馆前,楼高四层,恢宏大气。
正副馆长早在门前恭候。
徐光启交代几句,便告辞离去。
老徐背影刚刚消失,正副馆长就变了脸色,收住笑容只把一张冷脸对着赵南星同李标。
“老张,日后他们两个就是你的同僚,你带着他们安排住处,熟悉环境,交代事务。”
转过头,那正馆长对着二人微微拱手。
“两位高才屈就了,但有些规矩却不得不说。”
“学堂有规,无论师生日常起居皆需自理,不得仆从随行。二位若觉不便,可在学堂之外租处宅子。”
“知晓,老夫还能自食其力,有劳几位费心!”
老张头,年过五旬,粗通文墨,负责打扫图书馆的头头。
稀里糊涂多了两个手下,但他也看得出来,这两个不是非常人,所以还算客气,领着二人先行安排住处。
宿舍四人一间,上下铺,有桌有案,洗漱要去天井。
老张头尽心尽责,交待住处之后,又告知二人工作内容、时长、注意事项、工钱奖金等等。
就把赵南星听的一愣一愣的,没有想到一个普通打扫的差事,竟然有这么多规矩。
工钱不低,每月一元二钱,逢五休假一日,一月可休六日。
晌午过后,张老头又带着二人去人事部签订契约,办理名牌,然后方才带着二人去熟悉工作地点。
“两位,三层四层珍藏有大量珍贵典籍,只对教师开放,学生要经过许可方才能进入。”
“一层二层对全体师生开放,有校外人士凭证也可进入。早八时开放,晚八时封门。”
“一层二层各分甲乙丙丁戊己六房,每间可容纳40至120人就读。”
“我等要负责的,早六时入内打扫房间,点燃灯火;午十二时再次打扫房间,熄灭灯火;午二时灯火重新点燃。晚八时熄灯,整理书籍,各自归位。”
再次来到图书馆门前,赵南星感慨之余,问道,“老张,馆中藏书多少?”
老张信手拈来。
“至上月底,藏书册,古今中外,应有尽有!不过图书馆内无孤本,皆是刻本。”
“校内建有印刷作坊,雇员百六十几人,除刊刻教学书籍之外,还要对现存孤本重新校验刊刻。”
“瀛王曾说,书是给有志于读书求知之人读的,而非束之高阁装点门面。祖宗留下来的宝贝能保则保,藏书于民,才不会使祖宗心血散佚。”
“两年前,殿下请旨重录《永乐大典》,延请善书人228名入南京文渊阁,至今已抄录3125册,刻本于四楼封存,以供参阅。若有志于抄录留存,也可于馆内申请。”
“校内另设有通译院,有中外学问大家103人,专职译着外来书籍。自瀛州设立以来,成书六千余册,皆可在二楼乙字号房借阅。”
赵南星同李标听闻,不禁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言语。
“快,快,老夫要入内一观!”
老张头站着没动,眉毛挑了挑。
“我说老赵啊,咱们就是干杂活的,借问一句,两位有没有擦过桌面,清洗过地板?”
赵南星手捋胡须微微一笑。
“没有,不过可以学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