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这场葬礼的筹备，比我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防御战都要迅速，因为这次，牺牲的不只是士兵，还有无辜的平民。
尽管士兵和英雄们拼尽全力，甚至献出了生命，依旧未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三十七条鲜活的生命。
我站在整齐排列的棺木前，双唇紧抿，低头默哀。远处，死者的家属正用复杂而不安的眼神望着我。
我原以为他们会愤怒地冲上来，揪住我的衣领，愤怒地质问我。
质问我为什么没有做得更好，指责我害死了他们的亲人；或是远远地对我怒吼，咒骂我的无能。
然而，他们没有。
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中夹杂着悲伤、无奈，甚至……顺从。
是因为在这座被称为“墓碑城”的地方，死亡早已成为习以为常的事？是因为我身为皇族，身份尊贵，不容冒犯？还是说，在这个世界，生命本就如此廉价，不值得为之愤怒？
葬礼前夜我逐一拜访了所有死者的家属，亲自致歉，并给予他们抚恤金。
他们的神情复杂，既羞愧，又感激。
——感激。
即便他们至亲的死，源自于我的失败，他们依旧向我表达感谢。
“……”
我无法再让这一切继续下去了。
我想要改变这一切。
不……我一定会改变。
我咬紧牙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我要改变这个世界。我要创造一个不再将死亡视作理所当然的世界。我要让人们不再因至亲的死去而对施舍者心存感激。
我要用自己的方式，让这一切彻底颠覆。
在献上鲜花后，我迈步向下一片棺木走去。
“一百八十九名士兵……”
除去教学【阶段】，这场防御战是迄今为止伤亡最惨重的一次。
他们大多数是为了保护平民而牺牲的——无论是在北门，还是城内的各个角落，他们都奋不顾身地与狼人战斗。
望着眼前整齐排列、覆盖着帝国旗帜的棺木，我缓缓低下了头。
心，如刀绞。
正因为他们的死如此高尚，才更加令人心痛。
我狠狠咬住嘴唇，直到血腥味弥漫口腔。
“这些战死的士兵，全都是精锐……”
他们面对怪物毫不退缩，为了保护无辜者甘愿献身。他们每一个，都是身经百战、意志坚定的战士。
而我，失去了近两百名这样的战士。
这次的损失，过于沉重。
我闭上灼热的双眼，拼命压抑住胸口翻涌的情绪。
我不能哭。
眼泪无法抚慰亡者的英魂，唯有承担责任，才是我应当做的。
祭司们洒下圣水，低声吟诵着祷文，我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一口口棺木缓缓入土。
最终。
——两名英雄。
两位英雄角色，亦在这场战斗中陨落。
严格来说，他们都不属于我的前线。
被判死刑的罪人——卡穆斯。
以及，奎兰的兄长——红羽。
一个是等待执行死刑的罪犯，另一个虽然身怀绝技，却也只是一个普通百姓。
但他们……都死了。
卡穆斯虽然是一名死刑犯，但考虑到他为了拯救平民所做出的努力。因此，我还是决定将他埋葬于帝国陵园。
我不知道，对他而言，被埋葬在这个他曾憎恨的帝国，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身为指挥官，我已经做出了我规划中最好的决定。
卡穆斯的坟墓明显比其他人的坟墓空得多。没有人为他的死而哀悼。
偶尔，有路过的民众会在他的坟前献上花束，以感谢他的牺牲，但没有人为他流泪。
“……”
远处，朱尼尔静静地望着他的墓碑，目光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更远的地方，拄着拐杖的蕾娜，默默注视着朱尼尔。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红羽的墓地——那里人来人往，哀悼之声此起彼伏。
除了五名身着深色斗篷的惩罚队成员，曾与他们同行的土匪与流民们，也前来献上鲜花，痛哭哀悼。
不仅是他们，就连城中一些曾与红羽有过交集的市民，也纷纷前来，献上白色的花。
他是个好人。
但他死了。
‘如果……如果我能更早察觉这个游戏的本质……’
今日的景象，会不会有所不同？
葬礼的圣歌渐渐落幕，最后的仪式也随之结束。
终于，轮到我发言了。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登上那座再熟悉不过的讲坛。万千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这样的场面对我而言早已不陌生。
我张了张口，却发现嗓子有些发紧。轻咳一声，开口道：
“首先，我想向大家道歉。”
人群中立刻响起低低的窃窃私语。
但我没有停顿，继续说道——
“作为指挥官，我太过自负，低估了敌军的狡诈。那场佯攻，我竟未能察觉……当四面袭来的怪物将我们逼入绝境时，我的反应——太迟了。”
我曾天真地以为，按照游戏的规则，它们只会从南墙进攻。
然而，狼人军团打破了规则，绕开了防线，使得十字路口城损失惨重。
“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我是个习惯于游戏规则的指挥官。在规则之内，我能与任何人匹敌。
可在规则之外，真正的战场上，我太过稚嫩。
“我从未真正学习过战略战术，也远远算不上什么超凡之人。”
仍旧把这个世界，当成游戏。
然而——
“所以，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掉以轻心。”
我不再拘泥于规则。
我要直面这个世界。
“我会更加敏锐地思考，更果断地分析敌情，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粉碎它们的入侵。”
游戏的规则？
那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已经踏出了那道桎梏我的绳索，站上真正的战场。
“无论使用任何手段。”
我一字一句，目光扫过人群。
他们屏息凝神，静听我的话语。
“我希望，今天将是你们最后一次听到我的道歉。为了实现这个承诺，我会竭尽全力。”
我会带领他们，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为了让这片土地上，哪怕少死一个人。
即使在这个过程中，我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
我停顿了一瞬，望向四周。
墓地的空气沉重无比。
我说得太多了，也许该换个话题。
“这次战斗中的每一位逝者，都是值得铭记的。”
我低声道。
“他们倒下，是为了守护身边的人。他们以生命为盾，为你们挡下了死亡的威胁。”
我露出淡淡的微笑，缓缓点头。
“而你们，也是值得他们守护的人。”
那些高举火炬和武器的百姓，曾在最黑暗的夜晚挺身而出，彼此依靠，共同抵御怪物的入侵。
“不要忘记，我们是人类。面对怪物，我们必须保护彼此。”
“人”这个字，意味着相互扶持。
要成为人，就需要他人。
“看看你们身旁的人，记住那些你要保护的面孔，也记住，那些会保护你的人。”
人群沉默了一瞬。有人低头看向自己的亲友，有人犹豫地对视，又匆匆移开视线。
而我，望向了墓碑。
“也请铭记，那些长眠于此的人。他们用生命，换来了你们的明天。”
我握紧拳头，郑重地说道：
“成为一个能够保护他人的人吧。真正抵御怪物的壁垒，就在你们的心中。”
我缓缓低下头，沉声道：
“向这座堡垒的奠基者们，默哀。”
万千人群齐齐低头，广袤的墓园陷入沉寂。
片刻后，我转身离开讲台，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由于卢卡斯缺席，伊万杰琳接替他主持了葬礼。
她的身上缠满绷带，但依旧抬起手，示意炮兵们点燃火药。
——轰！轰！轰！
礼炮声震撼天际，向逝者致以最后的敬意。
葬礼，至此落幕。
***
三五成群的士兵与市民渐渐散去，有的返回城中，有的则步入墓地，为逝去的战友献上哀思。
我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近。
“殿下，您的演讲很精彩。”
我转头看去，发现是雷娜。她正拄着拐杖缓步走来。
“雷娜队长，你的伤势如何？”
“没严重到需要抱怨的程度。况且，这场战斗中，受重伤的人并不多。”
确实如此。城中几乎所有士兵身上都缠着绷带，伤势如雷娜这样的比比皆是。
我的目光落在她腹部的绷带上，迟疑片刻，缓缓开口。
“听说这次，是你亲手解决了卡缪斯？”
“他先动的手。我只是自卫。即便不是，我也有权处决一个对我拔刀相向的罪犯。”
“.......”
“殿下，您该不会想因此责罚我吧？”
“……不，我只是想确认事实。”
卡缪斯试图想杀她，而她反手将其解决了对方——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无论他们之间曾有过什么样的恩怨，在这片充满怪物的战场上，结果已定，生死无可挽回。我无权置喙，也没有必要置喙。
“那么，雷娜队长，你今日前来，应该是有要事相谈吧？”
“是的，殿下。我来是向您告别的。”
果然……
“要走了？”
“正是。随着这场防御战落幕，我们魔法军团在南方战线的支援任务也已完成。”
他们原本承诺支援五场防御战，从【阶段6】到【阶段10】。而昨日那一战，正是他们履行承诺的最后一战。如今，他们该回归皇都了。
“要不是有你们的支援，我们恐怕很难守住防线。”
这并非场面话，而是我的真心话。从第一场战斗到昨天的最后一战，魔法军团的支援始终是关键的一环。
尽管他们曾私下策划过“关闭协议”，但雷娜最终选择坦白，并亲手终止了这项计划。这份坦诚，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们不会忘记你们的付出。”
我伸出手，向她表达谢意。
雷娜没有丝毫犹豫，握住了我的手。即便面对皇族成员，她仍旧果断而坚定。
“这只是我们的职责，殿下。您的谢意，我们心领了。”
她松开手，目光坦然。
“你们打算何时启程？”
“我们已向皇都发送了调遣请求，空艇今日抵达。待准备工作完成后，我们会立即启程。”
帝国皇族让我步行赶赴战场，而魔法军团，却能乘坐飞空艇来去自如……这待遇的对比，未免耐人寻味。
“回去后，替我向费尔南德斯问好。”
听到我提及二皇兄，雷娜的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
“正好，我也有些事要向费尔南德斯大人汇报。”
“嗯？”
“关于您的事。”
雷娜的目光落向远方，那片荒凉的战场依旧硝烟未散。
“我要告诉他，您确实如外界所言，一心扑在前线。”
“........”
“身处在这片贫瘠之地，您从未渴望过皇都的繁华，也未曾眷恋中央的权力与财富，甚至——连皇位之争都置之度外。”
我微微皱眉，不知她这番话究竟是赞许，还是在试探什么。
雷娜察觉到我的神情，随即收回视线，语气略显低沉。
“您曾在皇都公开宣布过，南部战线将按照独立战线行动。”
“没错。”
“我希望，这真能如您所说的。”
“……”
“希望这里的战斗，仅仅是为了前线，而不会成为帝都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更希望，这个国家的未来，能因此变得更加光明。”
我无法揣测她真正的想法，但至少，这番话听起来令人欣慰。
“无论如何，我会在远方为您祝愿。”
这话或许带着隐秘的试探，但更多的，还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祝愿。
“辛苦你们了，雷娜队长。祝你旅途顺利。若真有机会，我希望我们能在远离战场的地方再见，到时痛快地畅谈一场。”
“哈哈……光是想象就觉得不错。”
雷娜低笑着，目光扫过墓地里密密麻麻的墓碑，声音微微放轻。
“如果可以……我也想早些退役，找个安稳的地方，度过余生。”
这位戎马一生的人，难得吐露了这样的话语。
但这份感慨只是稍纵即逝。她很快恢复了平日的干练，立正敬礼，声音铿锵有力。
“能与你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殿下。希望有缘再会。”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朝着十字路口的方向走去——或许是去收拾行囊，准备踏上归途。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那件陈旧的黑色军装，象征着老兵的身份，而在风中翻飞的洁白法袍，则代表着她身为魔法军团的一员。
“……”
我希望雷娜往后的日子能安稳平和，但……
我也明白，那或许只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