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第三庄里撤了灵棚,一众好友算是送了季白眉最后一程,这是家里的大丧,喜事总要等上三年之后再办。
那秦书生后来醒了,也能落地活动,但是总是一边手脚发麻,扬州城里请了个有名的大夫看过,说郎君是从前太过纵酒所致,没什么药能治的,只说往后再不许喝一滴酒,命数多少,自有天意,这个嗜酒如命的,听了这消息扼腕叹息,大呼不快。
身边一直有人看着,秦书生想偷一口酒也是不能。
那班布那年在高昌被修蒲亚和阿音下的毒虽经常年调理,终究还是没有去根,但是一时也不会致命。又得知修蒲亚已经被灵岳杀死了,心里说不出是酸还是苦,他坚持不在中原久留,要回女真部去,灵岳留不住他,知他在那边还有惦记的人,便叫如瓶派几个人,护送他回去。
灵岳那年给他写的信,他并没有收到,该是半路上被敕赖忠勇侯的人给截走了,嫁到女真部皇都的福康公主他不是太熟悉,只知道福康公主是自尽而亡的,并非国书上报的疾病。
陈慈悲和秋圣山渐渐从那红绿缨子的毒中缓过来了,一日来了个神秘人,趁人不备又把陈慈悲劫走了。
这下大家伙又慌了,灵岳也才说了实话,陈慈悲这次从炽离岛回来的时候,内功已经几乎全都没有了,救了施即休是有后遗症的,他好像不留神吸入了些任光影的真气,回去岛上之后,那道真气开始日夜撕咬,直到陈慈悲把自己的真气散尽,才留住了一条命,灵岳病了瞒着他,他在那生死边缘挣扎的时候,又何尝不是瞒着灵岳?
若非如此,收到夏弦月的信之后,夏弦月那样的功夫,就在他不远处跟着,他怎么会不知道?那十几里路他怎么会走了一个时辰?他装作是腿脚不利落的样子,不想让人看出他内力尽失,在山洞里,若放在从前,齐闻达还用得着用灵岳来威胁他?在他看见陈慈悲第一眼的时候,早该身首异处了。
一个没有了内力的残废老头,被陌生人拐跑了,众人又是翻天覆地一通找,灵岳痛恨自己,怎么不一直跟在他身边。
找了几天,丝毫没有头绪,灵岳和陈错都急得火上浇油,哪成想老头失踪后的第三天下午,自己回来了,毫发无损,只是神色看着凝重很多,问去了哪里也不说,只说他已经清楚了贺雀的全部勾当,要去上摇山,找他算总账。
众人围在陈慈悲身边,陈慈悲在纸上写写画画,先写了个贺雀,点了点他的名字说,“贺雀不是要谋反,也并非支持其他明主,他乃是女真部在宋境的细作,且是个高等细作,此人在搞垮我朝一事上,心智相当坚定,数十年未曾动摇,利用宗教的名义,筛选那些能为他所用的优秀人才,一方面将汉地优良的治理制度传到女真部,令他们钻研学习,以便将来他们入主汉地可以无缝衔接,贺雀向这些人许以高官厚禄和转世福报,让他们觉得入了他的神教,为女真部真主效力,才是无上荣耀的事情,而他选的那些人,确实都是人中龙凤。”
陈慈悲接着把贺雀的记名大弟子名字写下,“首先一个卜言行,就是在贺雀不在的时候代行师父的职责,组织其他人支援女真部壮大的事业,也就是他一手炮制了后来这个通天塔,旨在毁灭整个中原武林,接下来这一位叫,霍梧桐,是个用药用毒的高手,对医理药理毒理钻研极深,手上握有医药同行会,利用手下人,常年搜罗汉地各种医方,往女真部传递。”
灵岳接了一句话,“她为了掩盖自己的目的,打压中原其他有天赋的大夫,下手极其狠辣,闻邱神医便是死在她手里。”
陈慈悲点头,接着又画,“行三黄多让,诸位都知道了,他这样的手段不只是对老季一人,他这手段坑害过许多宋境商人,多年来向女真部的部队供奉军饷,让他们日渐壮大,这第四位,何令君,灵儿恐怕已经很熟悉了,何令君如今已以无形之势把控了朝廷的朝政,位列参知政事,副相之职,如今容寿作为宰执已经对他言听计从,他便借宰执之手,劝服我主,对辽和女真一再服软忍让。行五费连河,我如今想想,烟霞之战,该是他刻意落败,烟霞之战之后,辽军入犯,朝廷无强兵可用,因为费连河在烟霞,损失了将近两万人,我们都被他利用了。”
众人听了,一阵沉默。
等了好久,陈慈悲又接着说,“行六赵宛平,乃是当朝宣静王爷的独女,宣静王爷曾经是在境内对抗贺雀的唯一一支旗鼓相当的力量,宣静王有过一些布局,但是最终没有铲除掉贺雀及其党羽,其中宣静王最没料到的就是,他女儿竟然成为了贺雀的拥护者,王爷发现这事之后,曾苦口婆心地全说过郡主,让她不要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踏踏实实地嫁人,但是贺雀不同意,他早与赵宛平达成协议,女真部会下国书求娶公主,赵宛平会依计嫁到女真去,目的就是抑制宣静王在宋境对他的掣肘,那便是贺雀的釜底抽薪之策,灵儿,此事你知道些么?”
灵岳答,“因此在郡主动摇了,就在她想嫁给熊和礼的时候,贺雀两次向她发出警告,让她不要嫁给熊和礼,郡主坚持要嫁,贺雀便使人激发了早年任光影留在郡主身上的通天海。”
陈慈悲点头,“正是这样。在赵宛平之后,贺雀又收了一个徒弟,便是即休,他原计划是想让施即休和何令君一起辅佐容寿,同时让即休能在江湖上替他做一些事,但不知贺雀出于什么考量,一直未对即休全盘相托,那是他自己养大的孩子,可是他不信他,才闹出后来这许多事端。”
秦书生问,“陈圣主可知晓,当年宣静王伙同容寿叫即休去刺杀是怎么回事?又是为什么没杀成?贺雀既然挡住了即休,为何又要自己对今上动手?”
陈慈悲拍桌子,“错了错了!根本不是这样!想杀人的一直都是贺雀!施即休什么时候见过宣静王爷和容寿密谋?一切都是容寿告诉他的而已!贺雀授意,容寿发令,之所以扯上宣静王爷,无非是他们为自己铺排后路!官家那块保命的牌子,才真正是王爷的手笔!王爷和光影前辈对贺雀掣肘太大,因此贺雀才造了那破八斗阵,原本是想对付王爷的!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那是贺雀一生唯一的败绩!”
众人恍然大悟,灵岳站在陈慈悲身侧,伸出一只手放在陈慈悲肩膀上,“爹,不许去。”
旁人还在犹疑之中,灵岳已经看透了陈慈悲的打算。
“为何不许?”
“要去你就带着我一起去。”
“这是我们那一辈的恩怨,你去干什么,我和你师姑去,师姐,你可愿同往?”陈慈悲看向秋圣山。
秋圣山点点头,“如今通天塔已经垮塌,按当年光影前辈留言,该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也去看看,是否能助光影前辈一臂之力。”
陈慈悲说,“好,师姐!咱俩明日就去,见到贺雀,什么话也别和他说,直接一剑砍死!若让他多说一句话,恐怕咱俩也要入了他的邪教!”
俩人竟讨论起如何对敌来,灵岳不高兴地耷拉着脸,也不顾长辈在说话不该打断的礼数,粗暴地出言喝止,“宣静王许你什么了?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地给他卖命?”
陈慈悲有点心虚,“什么也没许……家国大义,不该当如此么……你知道我见过宣静王爷了……”
灵岳瞪着他,“你个土匪头子懂什么家国大义!总之不许去,你明天就回炽离岛,这里有什么事,也不许管了!”
那晚上陈慈悲和落山夫人在客房里,把灵岳叫到屋子里说了一晚上,灯亮了一宿,早上灵岳红肿着两只眼出来,陈慈悲和秋圣山简单收拾了下,就从第三庄出发了,而灵岳他们一行人也往蝴蝶谷返回。
上摇山在扬州往北六百里,需行几日,到上摇山脚下,是十月十三。
俩人没有从中九峰直接上去,而是走了已经荒芜的上摇宫旧道,师姐不时要搀扶着师弟,俩人一路走一路感慨,想三十年前他们刚来上摇山学艺的时候,嘿,那时候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那是在走别人铺好的阴谋路,也不知天下将发生这么多变数,又傻又单纯,十分快乐。
到了顶上,俩人还去上摇宫旧址逛了一圈,看从前的祭台、供剑堂,处处都是斑驳的回忆,他俩知道,上摇宫下,有一条暗道,可以直通中九峰,但是也需要那些所谓的口诀指路,俩人靠着对上摇宫和贺雀的了解,半猜半算,竟真的找到朱敞描述的那个恢弘的宫殿,和其中那座高耸入云的通天塔。
还是被贺雀算到了他们会来,有门童早在门口相迎,把俩人请了进去,贺雀在一间宽敞的大厅里等他们,十月山上已经冷了,贺雀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袍,盘腿坐在正中的蒲团上,脊背挺立,一对肩胛骨瘦削得如同背上立着两把刀,贺雀双眼微闭,周身环绕着一圈柔和的光晕,仿佛在等待飞升。
听见笃笃笃的拐杖声,贺雀才缓缓地睁开双眼,脸上瞬间露出孩童般欢欣的笑容,“师妹!师弟!你们终于来了。”
原本打算不说话直接一剑砍死他的两个人,却在贺雀的热情相邀下,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好像几个久未谋面的老友,打算好好叙一叙旧情。
小童上了茶来,贺雀向那两位敬茶,闲话家常,“师弟的腿脚还好吗?”这话问得多缺德,腿就是他给打坏的,如今他倒来关心人家的腿脚,陈慈悲接过茶一口饮尽,“师兄,谢你当年手下留情,没直接要了我的命,让我白白多活了这些年,活着好啊!腿脚好不好有什么要紧的。”
贺雀说,“师弟这是还在怪我,师兄所为,也都是当为之事。这世事,都有好的一面,师弟细想,要不是受尽了冤屈,还废了一条腿,哪能有那二十年狂放不羁笑傲江湖的好日子,师弟你令人闻风丧胆那!若不然,多半呀,就像你师姐一样,身负绝学,却只能与世隔绝,”贺雀又望向秋圣山,“师妹这些年在雪山,吃苦了,师兄欠你们一句抱歉。”
秋圣山也喝了一口茶,“师兄何必道歉,能在雪山安心修行,也是我所求。我们三人,如今也算各得其所,不是么?师兄?”
贺雀笑了一声,“你们求仁得仁,我却还没有得到,我所谋求之事,任重道远,不是等闲就能做到的,如今我也老骨头一把了,只盼有生之年,也能实现夙愿。”
陈慈悲问,“师兄为何要这样做?我倒是想听师兄说一说师兄的道理。”
贺雀的目光稍稍上抬,穿越过这俩人,望向远方的虚空,“我为何这样做?为何呢?”仿佛喃喃自语,“原本可以有一大堆的道理讲给你们听,可是你们问我为何,当真难住我了。”
贺雀没答,又低下头给两人添茶,但眉目间保持着思索的状态,“你们就当……当我是为了证明自己想做到什么,就可以做到什么吧,无论多么不可能的事情,我都能做得到,只要在这天底下,只要是我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
陈慈悲说,“若师兄对此已经这般笃定,又何须证明呢?师兄这话说不通。我们想问师兄的是,穷一生之心力,遇万千般险阻,牺牲无数无辜性命,师兄何以能如此坚定,丝毫不改初心?”
秋圣山把自己的重剑放在一旁,“师兄也不是那样能对谁忠心耿耿的人,师兄哪怕想自己称王称帝,也能做得到,为何师兄要选一条这样的路呢,师兄所图,必定不是荣华富贵,不是位尊爵显,师兄所图,是什么?”
贺雀笑了一声,一旁燃着的香炉上的青烟,突然绕了个圈,打了个结,“这世上所有人,所图不过心安,我的心,唯有在它得知我在为天下大义而做这些无人敢为之事的时候,才会安稳。”
秋圣山说,“师兄不要乱伸手,顾自己做个闲散富贵的老人,难道不能心安?”
贺雀不做声,秋圣山又说,“若世上人人如此,不能安守自己的本分,岂不早已天下大乱,为你一人心安,天下将有多少生灵涂炭,家破人亡,师兄,你真的心安吗?”
贺雀笑了,只这一笑,才像个八旬老人,才觉得他的灵魂和肉体归为了一体,“师妹不懂,喝茶吧。”
秋圣山叹气,虽然她也没指着能劝动贺雀,但是对这样一番谈话,她还是说不出的难受,这茶,喝是不喝?秋圣山的手指慢慢地往茶杯上移动,突然,一旁陈慈悲将他手里的茶杯狠劲砸在了地上,那茶杯也不知是什么材料,竟然没碎,却不耽误陈慈悲惊天一怒,“师姐!我早说了不要跟他废话!拔剑!动手吧!”
话音未落,秋圣山已然手持重剑站在贺雀身前,剑尖对准了他的喉头,却见两人相视一笑,秋圣山呕出一口鲜血,手臂下落,重剑坠地,人也倒了下来。
陈慈悲刚喊了一声,“师姐!”便也觉得气血翻涌,一张嘴,低头看,自己胸襟前也湿红一片,“贺雀!还是遭了你的算计!你什么时候下的手?”
贺雀纹风不动,斟茶的手都没抖一下,“红缨绿樱刀,怎么可能只是限制你们一时的功力呢,我怎可能费那无用的功夫,哎!你们又何苦执着,非得要来这一躺呢?你们应该知道,见到了我,哪有活着回去的道理。往后再没有人能挡着我了,上主已然立国,我要的那一天,不远了。”
陈慈悲和秋圣山倒在地上,感觉到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陈慈悲说,“师兄神算!连我们的时辰都算好了,师兄是三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就算好了我们的死期!”
贺雀说,“初相见时,谁不盼能百年好合。”
陈慈悲又对秋圣山说,“师姐,连累你了,未料得今次竟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秋圣山却无所谓般笑笑,“那也是好事,还得感谢师兄,让我们没什么痛苦。”
这说话间,两人已经不能动了,都瘫躺在地上。
贺雀仍在自顾自喝茶,“不痛苦,这是做师兄的,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点事了,稍等片刻,这盏茶尽了,时候就到了。”
三人一齐静默起来,陈慈悲和秋圣山感觉身体变轻了,竟有些愉悦沉迷之感,朦胧中两个将死之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那响声从不远处传来,一开始只是断断续续的几声炸裂响,接着变成了成片的轰隆声,连绵不绝,声响越来越大,竟至震耳欲聋,俩人初始还觉得,这就是死神来临的声音?
屋外突然跑进来一个人,首徒卜言行。
卜言行慌慌张张鞠躬,在那不绝于耳的轰隆声中他们隐约听见,“师父!通……通天塔塌了!”
贺雀也未惊讶,只问,“偌儿出来了吗?”
“未见,我叫人在那翻查。”
贺雀说,“好。”
秋圣山扭头看,他师弟已经闭上了眼,仿佛安详的睡去了,她最后一个念头是,原来光影前辈说的通天塔覆灭之日,竟是今日,可是我无缘看到光影前辈的后招了。
然后她就对自己和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感觉了。
贺雀看着那俩人,对卜言行说,“把他两个头颅割下来,用冰块镇上,着人送到蝴蝶谷去。”
卜言行称是告退。
通天宝塔的坍塌在秋圣山和陈慈悲离世之后还持续了很久,昔日辉煌的宝塔,一朝化作废墟,那些烂砖头瓦块覆盖了中九峰大半的山顶,卜言行带着小童们忙不迭的从废墟下抢出文卷档案,好多人在废墟的二次坍塌中受了伤,天宫甚少如此狼狈。
正救灾救得热火朝天,无人顾及处,那全身都是灰土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施即休,用手扒开了层层碎石碎瓦,在废墟的顶端站了起来,全身上下只有眼仁看着是干净的,但那眼睛里,全是迷茫,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