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千斤死后,他从前经手的烟霞事项,秦书生全交给了灵岳,虽然灵岳推脱自己手脚都不灵了,但是秦书生威逼她,说你要是不管,我明日也撒手了,回蝴蝶谷去养老算了,灵岳这才不得不接下。
由秋入冬,灵岳的两条腿突然不好了,几乎失去了全部的力量,站不住,钻心疼,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秦书生给她弄来的轮椅车上,去哪都得有个人推着,灵岳在大家面前,与从前好的时候看不出什么不同,也看不出她疼,她只有在秦书生面前毫不掩饰,有时放声痛哭,问施即休死在了哪里,为何连梦里都不肯来见她一次;有时她呆坐在窗前,怎么叫也不应,好像从时间里消失了一般。
华成峰没有一直呆在烟霞,江湖上时常有通天塔的行迹,他叫了闻善同他一起,细细地研究死在通天塔手下的每个人的恩怨情仇,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他们追着通天塔的痕迹,从江南到岭西,从山林到大漠,若真是正面遭遇到,通天塔不是成峰和闻善的对手,因此他们追,通天塔就躲,趁他们不注意,就跳出来杀几个人。
隔一两个月,华成峰就去一趟烟霞,看看秦书生和日渐陨落的灵岳,然后再回蟒山住几天,因青鸟想把佛医门重新开起来,便离开蝴蝶谷回了蟒山,从前被她安顿出去的小弟子听说她要回来,别提有多高兴了,一个个也跟着回来了,她还敞开佛医门的大门,又招收了一些有志于学医的孩子,悉心教导,仔细培育。
郎中说灵岳的病,要是去暖和一点的地方,或许能好一些,入冬之前,秦书生把神农教的总部搬到了蝴蝶谷,烟霞留墨良辰带着一批人镇守。
冬天第一场雪落,趁着华成峰回蟒山的空档,通天塔把玄雅堂的金象分舵给一窝端了。
之后虽然通天塔也偶尔产生一些无规则的杀人事件,但是他们那一冬天的主要火力好像就集中在玄雅堂,从前他们打过一轮玄雅堂,各个分舵都受了重创,如今他们又来了,反反复复打玄雅堂,打得宋依稀在几个分舵之间来回辗转腾挪,几无还手之力,华成峰和闻善几次出面帮忙,他觉得通天塔死盯玄雅堂这件事不寻常,让宋依稀仔细想想,有过什么仇家,再去看看这些仇家有没有可能就是通天塔的背后之人。
但是宋依稀想了想,苦笑说,从前蒋尊主在的时候,树敌满江湖,哪辨认得出谁的仇恨最深。
无奈宋依稀一边隐藏人手,一边加紧布防,灵岳给她派过支援队,陈错也经常帮忙,但还是支撑得特别苦,直到冬底,宋依稀本人突然消失了,成峰推断,她大概就是被通天塔劫走了,带着闻善,到处寻找,几无所获,不过自从宋依稀消失后,玄雅堂挨打的状况好了,由此可见,通天塔真正针对的,是宋依稀本人。
蝴蝶谷的各位也是十分焦急,但是苦寻不得,玄雅堂又不能无人统领,秦书生思来想去,发出了一支从前他在无影门时候的号令,让守如瓶到蝴蝶谷找他。
如瓶看到他的信号后,立即就赶到蝴蝶谷,得知秦书生想让他接手玄雅堂,如瓶自然不肯,他怕他哥打死他,但是秦书生是各种威逼利诱,软磨硬泡,最终,如瓶同意暂时代理玄雅堂尊主,等宋依稀回来,就还给他。
彼时玄雅堂已经很残破了,连续多次对战通天塔,人手所剩无几,场所破败不堪,如瓶虽然是代理,但是冲着秦书生的面子,他也勤勤恳恳修缮,整顿人手,渐渐才又有了样子。
冬底,墨良辰在一次外援来蝴蝶谷的路上,救了一个人。
那人似乎是在逃亡,墨良辰遇见他的时候,他倒在hd城外一处荒野枯草地里,几乎冻僵了,身上也有许多伤,本以为是通天塔的受害者,或者是个普通流民,但是墨良辰走进了去看,发现这个人他认识,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就给拎回了蝴蝶谷。
路上他就把那人救醒了,但是人一直很虚弱,墨良辰带回去后就放在自己院子里继续给他治伤,脑子没坏,什么都明白,就是不爱说话,神情有些呆滞,反应慢,求生欲不是很旺盛。
秦书生将那人安顿在山腰小屋里,见面那天,灵岳坐在轮椅里,裹得像只大白兔子,下人推进来的时候,那人看见了她,才从那种木木的状态中苏醒过来,扑在灵岳腿边,嗷嗷痛哭。
灵岳也流眼泪,如今也说不好,这人该是朋友还是敌人,但是那时候那些好像不太重要,故人的感觉冲淡了其他,灵岳也跟着流了几滴泪,摩挲那人乱蓬蓬的头发,“朱大哥怎么落到这样的境地了。”
故人朱敞。
朱敞哭了许久才止住,那一哭,仿佛把他那些堵住的愁苦都哭出去了,终于能正常说话了,“小姐。”
灵岳笑笑,那笑容很平和谦逊,但是让朱敞很陌生,觉得她像一只被拔了刺的刺猬,全身裸露着要害,灵岳说,“朱大哥不要这样叫了,如今我不是你的小姐啦。”
朱敞嘴唇抖动了一会,才轻轻说了一声,“灵岳。”仿佛需要鼓足勇气。
墨良辰猜的也不错,朱敞确实是被通天塔追杀,一路奔逃,但是不知要往哪里逃,天下之大,没有他能去的地方,要不是碰到墨良辰,真的就死在那了。
朱敞闷闷地诉说,“烟霞大战回去之后,我和费将军都受了罚,但是费将军与我不同,他受了罚,好像反而很高兴,而且费将军在朝中有何令君替他实打实地出力,没多久好像就官复原职了,依旧带兵领赏。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我在禁军中的头衔倒不打紧,原本也只是摆设,要紧的是,因为我连着几次办事不利,相爷已经开始对我失望,我渐渐发现,相爷不再找我办事了,太师府里的守卫都换了一批,完全没有通过我,那段时间,相爷不知从哪里找了新帮手,好像办事很厉害,相爷十分得意,我被他们隔离在外,对此知觉并不多。一次赶巧公子让我送东西给相爷,叫我撞见了那新帮手,没看见正脸,只看见了背影,是个年轻人,自称通天塔主。”
说到这,灵岳插了一句话,“难怪成峰一直查不到,通天塔是在替他办事,这般狠厉的杀人手段,确实像他的风格。”灵岳不愿多提那人,只一句他带过去。
朱敞说,“你说得对,通天塔替相爷办事,但是似乎不想让人知道,而我知道了这事,他们开始追击我,我就开始逃亡,跟他们相遇过几次,侥幸逃脱,我才知道通天塔不是一个人,是许多人,而且他们仿佛有嗜血的本性,杀人让他们很高兴,一路跑一路逃,我根本不知道去哪,越走越难受,我在丞相府差不多十年,没有获得相爷的信任,一旦出了点问题,立即将我弃之如敝履,往前比,我不如施即休,相爷对我总是差着三分亲厚,往后比,我不如通天塔,走着走着,就觉得自己活着没用,老大年纪,一无是处,也开始在通天塔手上失利,受了不少伤,墨师傅找到我之前,我刚从他们的包围圈中跑出来,跑着跑着……就不想跑了,就想死在那,没想到还能活下来。”
“朱大哥要是不嫌弃,就在蝴蝶谷留下来吧,好歹互相有个照应。”灵岳那一刻的眼睛,好像从前一样闪亮了一下,朱敞就留下来了。
灵岳把通天塔替容相爷办事的消息传给了成峰,让他顺着这条线查一查。
朱敞来了之后,秦书生轻松了许多,因为灵岳身后推车的,从此就变成了朱敞一个,他不光推车,他还对灵岳管吃管喝,灵岳去哪,一个眼神,朱敞就推着她去了,哪也不去的时候,朱敞也呆在灵岳身后,端茶送水,捶肩捏腿。
快过年的时候,灵岳下半身彻底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灵岳掰着指头算日子,催着秦书生找人来接她的班,秦书生当面答应着,背过身就去哭了一场,当年他答应灵岳,不让陈慈悲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要他来送,他日日心如刀绞。
朱敞的活又多了,他每天要负责把灵岳从榻上搬下来,晚上还要把她搬到榻上去,有时候还半夜进来给她盖被子,给她的火盆加碳,给她的火炕添柴,除了解手和沐浴这样的活他干不了之外,别的他全干了,反而秦书生让他帮着灵岳料理一些教中事务,他一个活也不接,就一门心思的顾着灵岳。
秦书生问他,“你能陪她到最后吗?”
朱敞毫不犹豫,“我愿意,我能。”
“你日日陪着她,她走了你不伤心吗?”
“伤心,伤心就不陪了吗?”
“如果……我是说假设她能活下来,你能照顾她一辈子吗?”
朱敞地低头看了看手里正在削的苹果,笃定地说,“我娶她,只要她愿意。”
秦书生叹了口气,走了。
日子好像没什么指望了一样,只是日复一日地过下去,有些人的生命,好像正在加速地奔向死亡。乙未羊年的春节,蝴蝶谷过得有点凄凉,一片愁云惨淡。
但是也有好消息,蟒山这一年过得特别热闹。
欧阳青鸟有喜了,华成峰抱住她又哭又笑,一会儿哭着说青姐我害怕,你生孩子,会不会死呀?我怕你像青萍一样,生孩子是不是痛不欲生的,要不咱们喝一碗药把他打了吧!不要受那个罪!一会儿又羊癫疯一样仰天大笑,满院子告诉人,我要当爹啦!我要当爹啦!
一会儿又盯着青鸟还没鼓起来的肚子说,“等狗崽子出生了——”可惜一句话没完,青鸟一个巴掌抽在华成峰脸上,成峰捂着脸,怒目而视,“怎么又打我?”
“你骂谁呢?”
“哦!”成峰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赔罪,“对不起!对不起青姐!我骂我自己还不行么?我是狗我是狗!我是说等他落地了,你可不能只顾着他不顾着我。”
青鸟白了他一眼,笑骂道,“滚!”
“好嘞,青姐,我最愿意听你说滚。”知道青鸟又要揍他,说完这句,甩开大长腿,蹭的一下子蹿了出去。
青鸟其实也害怕,对于生孩子这事来说,她年纪实在不小了,虽然她自己是个大夫,但是她不知道她能不能撑到生产那天,她不敢跟成峰说,说了成峰只会更害怕。她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做母亲,何尝不是又惊又喜又怕,她日夜里小心护养着这条小生命,实在心慌得难受,就去佛祖面前跪着,祈盼佛祖护佑她和这个孩子,就像她从前说的,心里忐忑慌张,要来念念经,佛祖就会照看她。
最初惊险的几个月终于过去了,青鸟的肚子一天天起来了。
三月,成峰依依不舍地辞别了老婆孩子,往蝴蝶谷去,秦书生来信,说通天塔把宋依稀的尸首送到了烟霞,他们又运到了蝴蝶谷。
这一两年往烟霞和蝴蝶谷去的路,都要被华成峰踏出茧子了。
到了蝴蝶谷,正赶上人家家里在吵架。
蝴蝶谷里听说,在蜀地发现了疑似施即休的踪迹,灵岳要去看看,但是秦书生和朱敞都不让她去,灵岳气得大哭。
秦书生不让她去,是觉得她真的坚持不到蜀地,况且只是个空穴来风,哪知道有几分真假;朱敞不让她去,是因为跟她生气。
灵岳哭着哀求,“你们就让我去看他一眼!死在路上我认了!不让我去,我比死还难受!”
朱敞从前对灵岳百依百顺,极尽温柔,从没像那天一样犀利,毫不留情地喊回去,“你就只为他活着吗?他都走了两年了!他要是还活着,就算爬也该爬回来看看你,可是他没回来!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变心了,你还等他干什么!你为什么不看看眼前人?我对你哪里不好?你还有几天能折腾了?不许去找他!忘了他!”
灵岳哭得像个泼妇,鼻涕流了一脸,用尽力气甩了朱敞一个耳光,“你懂什么!你算什么!我和他生死相交,山盟海誓!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着!别说是蜀地,就算是波斯!回鹘,哪怕是地府我也要去!死在路上是天意,不用你们可怜我!”灵岳说得发狠,好像把这几年见不到施即休的委屈,全发泄在朱敞身上。
成峰看不下去了,蹲在灵岳车轮椅前面,“灵岳,别去了,那是假消息,我放出去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齐看向华成峰,成峰说,“我大概猜到通天塔是什么玩意了,我觉得那个通天塔主想杀施二哥,我放个消息出去,看看他会不会追过去,如果追了,我八成就猜准了。”
灵岳却听不下去这些,她一瞬间崩溃了,原本她心里怀着那么一丝丝希望,施即休一直活在这世上某个地方,有人说在蜀地见过他,灵岳就信了,但结果却是这么一出闹剧,灵岳两只手握拳,冰雹一样往华成峰身上砸过去,一边哭喊着,“你为什么骗我!你拿什么去引诱通天塔不好!你拿这样的消息来戏耍我!华成峰!你不是人!”
成峰低了低头,“我不是人,我错了。”眼角闪着泪花,因为灵岳看上去用尽全力地挥舞着胳膊,成峰却感觉好像是两团棉花挥过来,没有一丝力道。
那天大哭过一场之后,灵岳很久才安静下来,晚上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睁开眼,朱敞来看她的时候,灵岳问了一声,“谁?”
朱敞感觉胸口像挨了一闷棍,她好像看不见了。
其实也没有真的全看不见了,但是每天早晚时分,她的眼睛前面会一片花白,持续一两刻钟,白日里能看见东西,只是模糊了许多,她有些分辨不清眼前东西的距离,明明近在眼前的,她却要伸着无力的手去远处够,于是自那天开始打翻饭碗,朱敞现在要喂她吃饭了,好在朱敞早已摸清了她的口味,灵岳倒也吃得满意。
成峰跟着秦书生去看了宋依稀的尸首,十分可怖,那已经不是尸首了,脖子以下没有一块皮,剥得精光,内脏都无,肉也被挖走了许多,多处见骨,四肢断成无数碎块,整个人可以随意卷起来,那人仿佛怕他们认不出这是宋依稀,脸给她好好的留着,死了没多久。
秦书生虽然已经看过几次了,还是捂着胸口难受,手里紧紧地抓着华成峰的手臂,“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依稀她不过是个姑娘,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是受蒋玄武牵连,为何要这样害她?成峰,报仇!”
华成峰点点头,转回头去,眼泪飘落如雨,“秦大哥,一定护好这些人,也许快有结果了,等我把他抓回来,按在你面前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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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红袖楼送来了上年的账簿和银子,恰逢墨良辰来蝴蝶谷,见了银子说,“怎么今年红袖楼大赚了?”
秦书生翻翻账本,摇头道,“未见得,和上年差不多。”
墨良辰说,“那怎么今年送来的钱,有去年两倍多。”
秦书生哦了一声。
自他接任两年,沈西楼再没来过烟霞一次,最后一次见面便是那次在火塘,可是说见了,不如说没见,秦书生只看见他一个背影,再之前,就是他把沈西楼打了那次,这换谁能不记恨,如今沈西楼一次也不来蝴蝶谷,只是一到季末年初,白花花的银子总是叫人准时送到,秦书生手上从不短缺用度,也因此玄雅堂能尽快修缮起来。
灵岳叫朱敞给沈西楼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说临走了,想念亲人,盼望他能来蝴蝶谷见一面。
陈错不见秦书生,但是不能不见灵岳,因为这两年少去,也不知道灵岳身体坏成这样了,收了信快马加鞭就往蝴蝶谷赶。陈错没来过蝴蝶谷,只知道大概的方位,灵岳叫朱敞远远地迎出去,那一日薄暮时分,陈错第一次踏进了蝴蝶谷。
晚上灵岳备了好酒好菜,只有她和朱敞、陈错三人,在五月微温的晚风里,戚风阁外半坡上的一座小阁楼,轻盈的纱账曼妙飞舞,好像仙子在跳舞,头顶挂一盏摇摇的风灯,晃得酒桌上光影交错。
陈错初见灵岳,吓了一跳,灵岳头发披散着,垂在肩上,脸色苍白憔悴,这时候她刚从那两刻钟的失明中缓过来,虽然她笑盈盈坐在那看着陈错,但盖不住身上漏出来的死气。
陈错蹲在灵岳身前,握住她绵软无力的双手,十分内疚,“小妹呀!怎么不早告诉我!爹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你,可是瞧我都干了些什么!我竟然一次都没来看过你,你怎地就成了这样!”
灵岳笑得如晚风温柔,“可不是叫你来哭的啊,提前叫你来看看,免得等我突然走了那一天,你来我坟前骂我。没事,哥,我挺好的,秦大哥和朱大哥把我照顾得很好。”
她那样轻言生死,更加叫陈错难受,“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灵岳稍稍收敛了笑容,但嘴角还是咧着,眼睛里波光涌动,“没办法了,我也不想死,但是命数如此,我不如就坦然接受,这一生虽然不长,但是遇到你,即休,成峰,朱大哥,没白活,我不怕死,你也别伤心,你们好好活着,只要你们心里还记得我,我就还在这世上。”
陈错又哭了好一会,才抬头,见灵岳竟一直在笑着,她一定在无人的时候,一次次透彻地预演过自己的死亡吧,因此才能如此坦然和淡定,陈错说,“如今我还能做些什么?你告诉我,小妹,你痛苦吗?身体痛苦吗?心里痛吗?”
“到这时候了,就算有点痛,我也珍惜着,痛不就说明活着吗?”灵岳嘴角突然变了形往下压下去,“哥有一天要是找到了施即休,帮我问他一句究竟是何缘由,把那答案到我坟前告诉我。我在底下就能瞑目了。”
灵岳努努嘴,朱敞赶紧把陈错扶起来,灵岳说,“快别哭了,陪我好好吃顿饭,喝点酒,喝一顿,少一顿。”
陈错眨巴眨巴眼睛,把要涌出的泪压下去,“好!来!大哥陪你,咱们喝点。”
陈错举起杯,灵岳也举起杯,但是她的手摇晃不止,朱敞握住她的手,让她能跟陈错碰杯,再帮她把酒杯拿回到唇边,缓缓地喝了两口,其实她已经根本尝不出酒的滋味了,朱敞给他夹什么菜,她就吃什么菜,还说好吃,其实都跟嚼蜡差不多。
灵岳和陈错谈了点往事,渐渐都开怀了,不一会就喝了三坛酒,灵岳不知道醉,反而是陈错有点微醺了。突然听得山坡下隐隐起伏了几声,“教主!”
陈错不知道是自己喝多了有点不清醒,还是真的有人在叫教主,心里突然一紧,接着就听见那人的声音远远地喊过来,且越来越近,“不知道自己身体什么样了!还喝酒?朱敞呢?你就那么纵着她喝?嫌活得长?”那声音从山谷里传来,有轻轻的回音,显得十分不真实,陈错还在发愣的时候,秦书生撩开帐子已经进来了,气得眉头紧锁,还要再训斥,突然看见了陈错。
两人都僵了一瞬,陈错起身跪地,低着头,“属下陈错,见过教主,未经禀报教主许可,擅自来了蝴蝶谷,还请教主恕罪。”
秦书生心里咯噔一声结上了冰,他这么客气,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便也只能端着他教主的架子回应,“啊,你是来看灵岳,无妨,起身吧。”
陈错缓缓站起,教主站着,他也不能落座,秦书生问了一句,“你红袖楼都还好吧?”
陈错微微躬身,“劳教主记挂,都好。”偷眼看,秦书生比从前憔悴了许多,一整个神农教都压在他身上,他能好过才怪。
这一来一回,秦书生都忘了生气生到哪里了,一旁灵岳轻笑了一声,“秦大哥!你快坐下吧,别在那杵着,你不坐,人家怎么坐。”
秦书生望望桌上的菜肴,“我吃过了,你们吃吧,但是不许再喝酒了啊,惜命!”
灵岳撒娇,“秦大哥,吃过了就不吃,坐下来一起喝一杯嘛!我可听你的话,一年没喝过了,今天我哥哥来了,我高兴,浅尝一点还不行吗?况且……”灵岳一笑,“谁知道这是不是我这辈子最后一顿酒呢?”
秦书生才又想起来生气,“不要说胡话!知道你不怕,也不要天天挂在嘴边上,给勾魂鬼听见了,提前来勾你!你嘴上说点好听的,他们也许高兴了晚些来!”
“知道了知道了!快坐,秦大哥!”
一边朱敞已经帮他拿上了酒杯倒满,秦书生看了一眼陈错,“西楼是否介意我——”
陈错一躬身,“教主请上座!”
秦书生就坐了下来,可是这两人互相谁也不看谁,气氛很尴尬,聊不来几句,就没话了,还得灵岳一会问问这个一会问问那个,好不麻烦。
夜空里星月缓缓地移动,时间仿佛被无限延展,灵岳突然说,“秦大哥,既然喝一顿,你也别小气,我知道你珍藏了两坛好酒,不如拿出来给我们品尝品尝。”
秦书生假装生气,“胡闹!我那酒是留着有大事的!”
“什么是大事?你说的大事多半不会发生了,施即休不会回来,你也不会成亲,还有什么大事?今天我看就是大事!”
秦书生被她说得脸红,“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他虽然嘴上说,但是心里却很高兴,灵岳许久没有这样过,有点像从前那俏皮的样子,口无遮拦,说话专挑人心窝子扎。
灵岳央求,秦书生只得说,“好吧,就拿一坛,你们等我。”说着转身就离去了,那背影没长眼睛,陈错就可以一直盯着,直到那身影开始模糊。
秦书生一走,灵岳又变成那淡漠、孤寂的模样,但是她一直笑着,许是怕人看见她憔悴而难过。
淡淡的风吹在灵岳脸上,好像爱人的衣袖轻轻拂过,她的发丝随着风缓缓地飘动,灵岳盯着秦书生离去的背影说,“这两年,秦大哥好像换了个性子。”
陈错转过脸来,“如何换了性子?”
灵岳道,“你知道,秦大哥从前最爱花红柳绿、招蜂引蝶,身边莺莺燕燕从来不断,姑娘一个接着一个的换,各型各款,啥样的都有,但自打他到了神农教这两年来,他好像突然对这些蜂啊蝶啊都不感兴趣了,你看他如今到哪儿都是自己一个,孤孤单单的,但是我觉得他怕是心里还是揣着一个人,再不肯多看旁人一眼,打算带着他心底的那个人孤独终老。”
陈错叹道,“无非是季氏小姐,他曾说过,季小姐和别人不同,如今季小姐跟他已然陌路,阿秀便只能一人终老了。”一不留神,把这两年没叫过的那个名字又说了出来。
灵岳却摇头,“我看未必。”
“未必?那会是谁?”
灵岳又清清淡淡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没一会,秦书生抱着一大坛酒回来了,叫朱敞帮忙,划开坛子,每个人都倒上一杯,“灵岳,今天便宜你,尝尝吧!”
四人举杯,灵岳喝了一口,跟喝水没啥区别,但她还是做出惊喜的表情,“难怪大哥一直藏着不肯拿出来,果真是好东西啊!”
秦书生哈哈笑,风流倜傥。
他们谈笑风生,要是不想即将尽了的岁月,真是好一场人间胜景。
聊了没几句,灵岳放下酒杯,一瞬收敛了笑容,“秦大哥,你这是好酒,我醉了,也累了,眼睛有点模糊,我要回去睡觉,我哥还没喝尽兴,拜托秦大哥陪我哥再喝一会儿吧。”
秦书生刚要大展身手,没想到迎来这么一下子,“灵岳……我……”
灵岳哪等他说话,“朱大哥,走吧!”朱敞起身,推起灵岳,朝着戚风阁而去,只留下那两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气氛立刻又尴尬了起来。
俩人默默对坐了好一会,陈错支支吾吾开口,“教主,既然小妹不喝了,我们也……散了吧,教主早些歇息。”
秦书生这时候自己举杯,仰头灌了一杯,仿佛有了酒胆,一晚上才刚刚敢抬起眼睛直对着陈错看,说了一句,“什么教主?怎么不叫我阿秀了?”
陈错喉咙像被人攥住了,拼命挣扎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那俩字,“阿秀……”
秦书生又给自己灌了一杯,“西楼,来,陪我喝点吧,咱们好几年没一起喝酒了。”
说着给陈错也满上,陈错举起杯,眼里竟有泪光盈盈,“好,阿秀,我如今叫回陈错了,不想再姓沈了,洛阳的事你知晓么?”
“略知一二,听说你受了好些苦,你仔细对我说说吧。”多年未见的老友渐渐地叙起旧来,只等到月挂中天,那一坛美酒几乎见了底,俩人笑意盎然,都有些醉了。
秦书生举着杯,“往后不叫你西楼,叫你阿错,一直想给你道个歉,那年在烟霞海边,说了那样恶毒的话,是我错了。”秦书生喝了那一杯,真心悔过,嗓音拉丝。
陈错一笑,“不妨,你心里早就知道冤了我,我也就不怪你了。”
“还有那年在襄阳,不该打你,险些要了你的命,对不住你。”秦书生又干了一杯。
“那时候你哪由得自己,不过是胡千斤砧板上的鱼肉,我不怪你。”
“哎,还有那年在火塘,你带着伤赶去救我,其实我很想叫你一声,问问你的伤势,看你生气的样子,我没敢叫,害你和我又隔阂了这许久。如今我知道,阿错你在这世上这些年活得有多苦,我还一直那样对待你,错得太离谱,不敢祈求你原谅——”
陈错杯子拿过来一碰,叮当一声,喜笑颜开,“阿秀何必这样说,你我之间,怕就是要这样欠来欠去,我也有对不住你的时候,也想祈求你的谅解,第三庄里划破了你的脸,还有件事……”陈错咬着自己的嘴唇,今日若不坦白,怕是来日没有机会了,仗着酒醉,横下一心,“……恐怕你不知道,在庆芽山,我恐吓过季小姐,并后来在襄阳,也是我把你灌醉,让楼里的姑娘好好服侍你,还特意让季小姐来看过——”
“我知道了。”
陈错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了?”
“庆芽山的事,长安早对我说过,只是我当时不信;襄阳的事情,依稀后来也告诉过我。”
陈错更加觉得不可思议,“你不怪我?”
秦书生摇摇头,又端起酒,“本也不该,没有你来打断,怕伤她会更深,不怪你。”
陈错感觉心突然跳到了嗓子眼,用尽毕生勇气,“……所以阿秀,竟然是明白我的心意吗?”
秦书生一笑,“虽然晚了些,但是明白了。”
陈错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喝了一晚上的酒,一瞬都涌上了头,只觉得眩晕不止,不知该如何表现。
秦书生酒杯靠过来,磕在陈错手中的酒杯上,“那么阿错,往后别再跟我生气,多来蝴蝶谷,我们今日算笑泯恩仇,和好如初了,如何?”
月色温柔,夜色温柔。
一夜大醉,第二天早上,陈错很晚才醒来,透过轻轻纤动的纱账,落在陈错背上一半暖阳,一半细风,让人慵懒得一动都不想动,一旁传来宣纸在风中抖动的声响,他一伸手取过那张纸,只见那纸上写着:
香阁美酒意姗姗,看遍世间,未见此间;
偏爱少年,是敌是友请一战,且贪欢;
尽温柔缱绻,抵寂寥百年。
世人应笑我疯癫,游过此山,再无彼山;
云雨留连,轻骑快马意正酣,不羡仙;
勿空劳牵挂,愿不负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