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申时,终于有守卫来禀报,说圣主醒了,请胡尊主去叙话。
珑璟手忙脚乱帮胡千斤梳洗一番,还用胭脂遮了他疲倦的眉眼。胡千斤去见了陈慈悲,陈慈悲正在喝茶,屋里没有旁人,只有落山夫人时而走过来,给胡千斤也倒了茶,陈慈悲看他一眼,“怎么了千斤,昨晚没睡好?”
胡千斤低着头,支支吾吾,“昨晚……珑璟……”
陈慈悲一笑,仿佛心领神会,“呵,年轻人,可不兴太过胡闹啊,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胡千斤赶紧又点头,算是把这一段遮掩过去了。
陈慈悲说,“明日我就要走了,你们每个人,我都要单独嘱咐嘱咐才能放心,当然,千斤一向行事谨慎,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不需要我叮嘱,你一向都做得好,不冒进,不固执,难得你年纪轻轻有这样沉稳的性子,也多亏你这样的性格,这些年来在我身边,从来行事得体,为神农教做了许多贡献,上一回更是把我从通天塔的虎口里抢出来,我心里都记着,千斤,我走后,你们兄弟姐妹之间,务必要团结一致,如今通天塔肆虐江湖,你们往后的日子,估计也不容易,但是我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了,没法再带着你们拼杀,灵儿也不许我再这样思虑,因此重担就落在你们身上了。”
陈慈悲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胡千斤赶紧点头,“都是属下当为之事,圣主不必挂怀,属下定会谨记圣主教诲,和另外几位兄弟共同护住神农教。”
陈慈悲也点点头,“我素知你一贯识大体,我走后除了神农教,便也只还有一事放不下,灵儿这一年来性子柔和了许多,她心里也十分信赖你,因此也拜托千斤对她多多照拂。”
胡千斤起身拱手,“圣主放心,那是我做兄长的当尽之责。”
陈慈悲叫落山夫人,说茶凉了,落山帮他又换了一杯,滚烫的,陈慈悲呼呼地吹着热水,好像在思索,吹了好久才思索出结果,“千斤,有关于神农教的继任教主,恐怕此刻是大家最关心的事,我需要你们几个明白,无论我选谁来接手神农教,都是为了全体教众考虑,而不是出于一己私利或亲疏关系,我跟他们几个也都是这么说的,今天我不会告知你们结果,明天早上再公布,因此,我需要你们承诺给我,无论是谁做了继任教主,你们都会像今天遵从我一样遵从新教主的指示,我相信千斤你也一定能明白我的道理,我不能单独透露给你们任何一个人,要一视同仁,就等明天,大家一起来听这个结果,千斤,你愿意做出承诺吗?”
无论胡千斤愿不愿意,他此刻都只有一个选择,胡千斤跪在地上,“属下知道教主为大局考虑所做出的选择,无论何人担任继任教主,属下都一定遵从,绝不背叛。”
陈慈悲用力地点了几下头,“千斤难得,如此甚好!你下去吧!”
胡千斤一脸懵,这就完了?这也就才一刻钟,到最后没想到他是和教主说得最少的,他此刻出去,他都怕满院子的人笑话他,但是他能赖着不走么?没办法,只能行礼出去了。
刚出门没两步,胡千斤脚下一软,呼通一声倒在地上,晕厥过去。
陈慈悲从屋里瘸着腿跑出来,叫人赶紧把他扶起来,心里还琢磨着,这小子昨晚上究竟搞什么鬼了,竟然累得晕过去了。
胡千斤醒来的时候是深夜,屋里只有珑璟,他挣扎着坐起来,珑璟赶紧让人把温过的粥端过来,胡千斤无精打采地坐着,珑璟却满脸的喜悦,“千斤,你何必这样为难自己,晚上我叫人去沈西楼那边打探过了,圣主也无非是和沈西楼说无论谁做了继任教主,他都要听话的事情,没有旁的。”
胡千斤直了直后背,“怎可能?他两个聊了四个时辰,怎可能就这一句话?”
珑璟说,“教主那边的人,现在嘴都严得很,只是隐约听说沈西楼一直在跟圣主哭诉,好像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但是圣主不同意,两人甚至争吵了几句,有那么一时声音大的,被外面的人听到了,说一晚上都在说这个事,你别急,等圣主走后,我再细细盘问那边的人,总有人能说清楚。”
胡千斤眼睛一闪,“这么说,还是有可能是我?”
珑璟笑着点头,“所以呀,你赶紧吃好喝好,明日一早教主启程,你可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去送他。”
胡千斤眼睛转了两个圈,“他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自己去求就行了,怎么还用去问圣主?莫不是……”两人对视一眼,胡千斤说,“他想向圣主求娶陈灵岳?”
显然珑璟也有这样的猜疑,胡千斤目光突然又寒凉起来,“这莫不是就是沈西楼的手段?他做干儿子还不够!他要是做了女婿,我怎么跟他争?”
珑璟按住胡千斤,“你别急!说圣主到最后都一直没同意他,不管是不是小姐,他这打算都落空了呀!”
胡千斤勉强吃了点东西,晚上又睡不着了,睁着眼等天亮。
初三一早,梵坛大院中央的祭台上,陈慈悲烧了三炷香,一旁的车马在不停地装行李,要运到码头上去,几个尊主加上灵岳都在祭台下跟着行礼,教众们分列在几人身后,陈慈悲上完了香,转身对众人说,“多谢诸位一路护持,今日起,我便不再是神农教的教主了,本教前途,就托付给各位了,昨日诸位也都在我面前立过誓,你们都会听命于新教主,一如从前,诸位齐心协力,愿神农教世代相传!”
陈慈悲打开了手里的一封纸笺,朝着众人挥了挥,“为明确无异,我也将新任教主的名字写在了纸上,可供诸位传看,”陈慈悲顿了一下,“我为神农教选定的新任教主就是——”
台下的灵岳和墨良辰因为早已知道人选,一点都不焦急,沈西楼和宋依稀也都还笃定了那人就是胡千斤,心里早有准备,只等此事落地,唯独胡千斤,面上虽然尽量保持着风度,其实心里已经起了火,肺腑心肝都已被烧的七零八碎,眼里的焦灼直射出来。
这时候他听见陈慈悲一字一字地说,“先生秦神秀!”
不只是胡千斤,甚至沈西楼,宋依稀,台下全部教众,都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好,议论声低低不绝,直到沈西楼哪里传来一声爆笑,沈西楼仿佛遇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笑得仿佛要发了疯,腰都弯得直不起来,众人看着他纳闷,沈西楼笑够了,撩了袍子,跪在地上,朝陈慈悲行礼,“神农教红袖楼沈西楼,愿听新教主调遣!”
宋依稀赶紧也在沈西楼身侧跪下了,还没来得及开口,胡千斤上前一步抱拳,努力不让人看出他的拳在抖,“圣主!秦神秀并非我教中之人啊!况且,他也未必答应来做我们的教主!他人又不在这!”
陈慈悲说,“他来做了教主,就是我教中人了。”
这实在太出乎胡千斤的意料,他曾想过,他最多也就是输给沈西楼,再不济,输给陈灵岳,哪成想,他输给秦书生,“这……秦先生对我教并不熟悉,甚至几度为敌,他如何知道怎么治理好神农教?教主还请……再斟酌一下——”
身后传来灵岳悠悠的声音,“秦大哥这会儿也该到了吧。”
陈慈悲也说,“千斤,你忘了昨日你在我面前怎么应允的?”
胡千斤已经语无伦次,“属下不敢忘!便算属下做得不好,今日让沈西楼,或者陈小姐接任了教主之位,属下立马下跪磕头,可是这秦神秀——”
还没说完,大门口方向一个侍卫一手牵着马,一手引着风尘仆仆的秦书生冲到了祭台来,一路大喊,“秦先生到了!”
陈慈悲在祭台上朝秦书生挥手,秦书生两步跨上了祭台,朝着众人抱了抱拳,又转向陈慈悲,“陈圣主,抱歉,我来晚了!”
陈慈悲笑得眯眯眼,“不晚不晚,刚好,我适才已经宣布了,往后神农教就全指望秦教主了!”陈慈悲也朝秦书生抱了个拳,看着台下,“大家来见过秦教主!”
沈西楼一直跪着没起身,他此刻抬头望着那人,嘴角露出一丝邪笑,一丝凶狠。宋依稀说出了刚刚被胡千斤打断的那句话,“神农教玄雅堂宋依稀,愿听秦教主调遣。”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胡千斤身上,陈慈悲目光突然凛冽起来,手里的拐杖敲了敲地面,还没等他开口,那沈西楼已经两眼如刀一样,射向了胡千斤,“怎么?胡尊主不愿意吗?圣主还没走呢!胡尊主要造反吗?”
胡千斤到处望望,今日再无转圜的余地,只得留待他日,再行定夺,此刻尘埃落定,胡千斤被折腾了两天的心,好像被人用利刃砍去了一半,只留下一半,在那滴滴落血,胡千斤咽下嗓子里的血腥味,咽下委屈难堪愤恨,紧紧咬着牙,双膝弯曲,跪伏在地,“胡千斤!愿听新教主调遣!”声音很大,全是不甘。
陈慈悲满意地点点头,“多谢诸位!今日就到此吧,灵儿和阿良送我,秦先生留步,整理你教内事务吧。”
一院子的教众,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看着陈慈悲在墨良辰的搀扶下上了车,陈灵岳也跟了上去,落山夫人早在车里等了,墨良辰骑上马,一行人,缓缓地往码头去了。
交接诸事,胡千斤自然不愿意干,他巴不得秦书生什么都不知道才好,巴不得秦书生当场暴毙了省事,但是他不干,有人愿意干,沈西楼和宋依稀可是把自家的底掏个干干净净给秦书生;烟霞的事,胡千斤不愿意说,还有灵岳,她这一年也不是白白的在烟霞混日子的。
秦书生说,他会在烟霞留半年,整理教内事务。
陈慈悲走后没两天,沈西楼也辞行了,自从上次跟秦书生大吵了一架之后,再见他总有些别扭,秦书生看他好像也难堪,好像不知什么时候沈西楼会突然再扑上来,掐住他的脖子。
因此待把红袖楼的事情交代清楚之后,沈西楼就打道回府了。宋依稀手里的事情更繁琐一些,她多留了几日。如今的秦书生不同,他是神农教的教主了,宋依稀再不敢把他当旧情人一样看待,只是恭恭敬敬,果真一如待陈慈悲一样。
春天秦神秀来烟霞兴师问罪的时候,陈慈悲就第一次提出,想让他来继任神农教的教主之位,而那一天是沈西楼离开的第二天,秦书生当场吓得差点尿了裤子,无论陈慈悲怎么说,秦书生一直摆手拒绝,当教主?开什么玩笑?一个疯疯癫癫沈西楼,一个旧情难忘宋依稀,让他怎么管?当然这话他没跟陈慈悲明说,因此只是一味拒绝。
夏天的时候,陈慈悲离开烟霞两个月,便是带着落山夫人去了蝴蝶谷,他怕秦书生是觉得他诚意不够,于是再次上门拜请,但是那一次也无功而返,秦书生拒绝得不留一丝余地,陈慈悲败兴而归,回来之后,心思沉重,就病了,他仔细思索过,墨良辰一向闲散惯了,若是陈慈悲以性命相要求,把他逼上教主之位,他也能做,可是他也一把年纪了,他还能做几年?况且那样也不合他的心意。
胡千斤终归还是顾自己太多,顾大局太少,神农教交在他手里,只怕变成他一人之教,有一天沈西楼和陈灵岳都会没有容身之地,沈西楼太任性,太狠辣,让他当了教主,他转头就会砍了胡千斤,灵岳又太小,陈慈悲踅摸了很久,在秦书生帮他打退朝廷官兵的那一次,他就动了那心思,秦书生虽然功夫不行,但是头脑够用,主要是为人刚直,不为一己私利,这样的人,才能当好他的教主。
陈慈悲病重的时候,还第三次给秦书生写了一封长信,再三拜请,但是秦书生仍然拒绝了,陈慈悲的算盘落空了,日日难过,灵岳问他,他纠结了许久,便把这事告诉了灵岳,灵岳一笑,“爹爹,哪用您这么费劲,我给他写一封信,管保他来做这个教主!”
陈慈悲不信,为此爷俩还打了个赌。
灵岳回去就给秦书生写了一封信,告诉了秦书生凤晴的状况,也告诉他自己也已经出现了征兆,如果不出意外,她大概也就还剩下一冬一春的日子了,拜请秦书生一定要来烟霞,接下教主之位,帮她把陈慈悲哄走,别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要不然就是两条命。
信送到秦书生手里,秦书生哭了一场,痛骂了一顿他那死鬼兄弟施即休,立马给陈慈悲回了封信,说同意接任教主,正月初三,就赶到烟霞接任。
没过两日,欧阳青鸟也来了,秦书生收到消息也告诉了她,她估么着收集了一些药草,迟了几日才出发,欧阳青鸟看过凤晴,又看过灵岳,连连摇头,“用毒这般蹊跷,我猜还是霍梧桐,再无旁人,我解不了。”
几人仔细推断,这毒当是她俩人在胥蒙山居住的时候就开始染上了,日积月累,凤晴住的久,毒发早,灵岳住的短,毒发迟一些,且灵岳一直修习内功,多少有些帮助,她的病程看起来比凤晴缓得多,但是也阻不住一天天的在变坏。
三月的时候,凤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欧阳青鸟帮了一把手,凤晴走的时候没什么痛苦,从毒发到走,一共半年时间。
凤晴走后,欧阳青鸟也回去了,说也许成峰要回来了,她得回去等,临走给灵岳留了一些说是能缓解毒性的药,灵岳日日咽着,可是没感觉到有什么用。
小丫头片子日日地更沉静下去,数着自己为数不多的日子。
章后诗:
苦夏未尽,繁秋已深,暮霭森森,相似莫过人心。
青春虽好,已不羡年少,日月流金,此刻即是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