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生走了之后,胡千斤便隐隐地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先是陈灵岳把他手底下几个管事的挨个叫过去单独问话,那来路不明的陈小姐坐在高凳上,磕着瓜子,不紧不慢,十分悠闲的样子,胡千斤手底下管事的板板正正地跪着,陈小姐问,叫什么名,家哪里的,家里几口人,是否婚配,什么时候来的,具体是干什么活,都干过什么事,管几个人,向谁汇报,上次报是什么时候,报的是什么事。
有几个不太愿意答的,陈小姐就说,“要么你回去问问你家尊主,这事能不能对我说,要是你家尊主也不确定,让他自己去问问圣主。”
这话说了,谁还敢真的去问问,便一一全答了,再有不老实的,灵岳就说,“你要是同我说谎话,记得回去千万把知道这事的人都串通好了,要是有一天一旦让我发现你说的不是实话,扒你两层皮!”
一跪就是一下午,直等到陈小姐坐累了,就说一声,“辛苦这位兄弟了,领个赏,下去吧。”
果真叫人给封个十两银子,恭恭敬敬送出去,弄得这些小头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边领了钱,不敢在口袋里多留一刻,捧着衣衫就往胡千斤屋里去,胡千斤问他们陈小姐都问了什么,一个个指天发誓,把陈小姐的问题,自己怎么答的挨个重复一遍,末了再把银子掏出来,说是陈小姐赏的。
胡千斤瞪着那银子生气,胡千斤御下极严,赏罚向来分明公正,才让所有小头目都服气,但这是陈小姐赏的,虽然坏了他赏罚的规矩,但也没办法,便叹了口气,“拿着吧。”
终于有一天早上,陈小姐叫人把于珑璟请了过去,于珑璟想着,要替胡千斤拿捏清楚,这陈小姐究竟想干什么。于珑璟进屋就行礼,陈小姐一脸光辉灿烂,笑得甜腻,上前把人扶起来,嘴里亲切地叫着,“珑璟姐姐哪用得上跟我行这么大礼,只是闲来无事,请姐姐过来坐坐,不耽误姐姐正事吧?”
珑璟错愕,这好像跟小头领们说的这陈小姐一直不苟言笑心思深沉不一样,灵岳恭敬地把于珑璟请上了座,拿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来招待她,一句也不问珑璟管什么的,干过什么事,只问她烟霞城里什么有什么好吃的,什么好玩的,还拿了很多新鲜玩意给珑璟看,于珑璟吃了聊了,到最后觉得,这陈小姐哪有什么心思,不过是个孩子的心性,胡闹乱闹而已。
灵岳那一日把于珑璟从早上一直哄到晚上,临走还依依不舍地拉着珑璟的衣袖说,“姐姐要是没事,常来我这里坐坐,我在这院子里跟谁都不熟,大多数人都凶巴巴的,唯独看姐姐十分合眼缘,姐姐可多可怜我!”
珑璟连连点头,想着要是真得了陈小姐的青睐,往后也能多帮衬胡尊主一些。
珑璟回去也去了胡千斤屋里,胡千斤早等得焦急,问她陈小姐都问了什么事,毕竟珑璟知道他的事情太多了,事无巨细,连他身上长了几个痦子都了如指掌,珑璟说,“小姐什么都没问我,只是与我说一些好吃好玩的事。”
胡千斤眉目顿时冷峻了起来,“你在她院子里一天六个时辰,什么好吃的能聊这么久?”
珑璟也看胡千斤一瞬变了脸,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呢,旁人都打掉了底似的问,怎么什么也不问我,不过我觉得陈小姐,仿佛不似旁人说的那般怪诞不经,也不过是个散漫的小孩子罢了,也挺招人喜欢——”
胡千斤冷笑了一声,“她赏了你多少钱?”
珑璟一愣,十分慌张,“没!她没赏我钱,若是有,我怎么会不告诉你!”
胡千斤冷着脸,“你过来。”
珑璟靠近,胡千斤突然一把拽住了珑璟的衣衫,迫使她低下头,珑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胡千斤恶狠狠地说,“那她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然对着我说她的好话!说!真的只是这些吗?你有没有骗我!你是不是要背叛我?”
珑璟跪在胡千斤的脚边,低着头,胡千斤还是不满意,拉住珑璟的头发,逼迫她又抬起头,珑璟吃痛又惊慌,眼里闪出泪水,“我没有一句骗你!我也没有背叛你!若所说一句不实,叫我天打雷劈!”
胡千斤忽然松开手,用指弯轻轻刮去珑璟脸上的泪水,把珑璟扶起来,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两手臂环住珑璟腰身,头拱在珑璟颈间,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音色,“哎!珑璟原谅我,我这样轻易就上了她的圈套,她就是故意在试探我,想看我露出不堪的面目,珑璟这些日子可要多提点我,免得我再上她的当!我这些日子要谨慎些,这沈西楼太鸡贼,我怕他已经有所警觉,要是不谨慎熬过这一阵,恐怕想再动沈西楼就难了。”
珑璟渐渐收了眼泪,与胡千斤抱在一起,“我怎么会不明白你,怎么会怪你呢,你谨言慎行没有错,辛苦努力这么久,哪想到那汴梁红袖楼早被沈西楼搬空了!一番周折,只是拿到了些房子和地,还欠着一大堆的债,他难道能未卜先知?”
胡千斤叹了口气,“我事后想想也合理,朝廷里和咱们闹翻了,知道红袖楼是圣主的产业,他们都已经发兵攻打烟霞,搞不好哪天就去查封红袖楼,要是我也会早做准备,哎!白费了一番力气,不过好在我料定了沈西楼绝不会轻易放过封南世家,也算是上天酬劳,再往后做什么,咱们可得慎之又慎。”
没过几天,说陈慈悲突然病了,染了风寒,还专门请了大夫来家里诊治。
陈慈悲少说也十年没染过风寒了,身子骨一向强健,况且这眼瞅着都要入伏了,哪来的寒呢?
胡千斤觉得奇怪,自然要去探望。
陈慈悲小身子骨缩在一个大躺椅上,果真身上还盖着一层被子,额头在发着汗,不一会落山夫人端了药进来给他喝,那药也不知是什么药,十分的刺鼻难闻。
胡千斤仔细地问了病情,陈慈悲倒是满不在乎,说过两天就好了,没坐一会,陈灵岳来了,见了胡千斤在这,好像还挺吃惊,便坐下来一起聊了会。
那陈小姐惯不会说好听话,聊了一会便对胡千斤说,“胡大哥辛苦,这些日子教里的事情就麻烦胡大哥多照应,不过胡大哥对教里所有的事情都如数家珍,照应起来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一般的事就不要都拿过来问爹爹,胡大哥自己做主就是了,爹这次病得重,需要多休养,不能多劳心。”
胡千斤听了十分紧张,从前陈慈悲最在意的,就是他们三个尊主都只做好自己分内事就行,不能逾距去管别人的事,除非有他授意。蒋玄武就是个管不住自己的,红袖楼的事他想问问,烟霞也老想放两个眼线,最终还是让陈慈悲起了杀心。
胡千斤赶紧说,“小妹说笑了,我哪懂所有的事,只是自己这一摊都搞不利落,所以常常来烦圣主。”
陈慈悲却好似并未在意,只说,“灵儿啊,你也不要为难千斤,若是有他忙不过来的,你反正闲着,多帮帮他,也正好跟你胡大哥多了解一些教中的事物,不要两眼一抹黑。”
灵岳佯装不悦,“爹呀,你前几日还让我不要老是在烟霞待着,让我各个分舵和各地的红袖楼都去转一转,如今又让我帮胡大哥,我哪忙得过来,外面有大哥,有宋姐姐,家里有胡大哥,您就别这么操心了!他们跟着您这么多年,怎么你得了个伤寒他们还撑不起门面了?”
胡千斤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嘴上却赶紧说,“我们几个自然该多照应,好让圣主好好休息,也该让小妹多了解教中事务,小妹头脑聪慧,定能帮上大忙。”
车轱辘话说了好几个来回,灵岳就开始下逐客令了,“胡大哥,爹的病也不大打紧,不过是年纪大了,体质多少弱一些,照顾他都是家里的事,有娘在,自然照顾得妥帖的,郎中叮嘱了要静养,大哥就多担待,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也不用日日跑过来,实在有事拿不定的,咱们兄妹先商议,总有个章程解决。”
胡千斤连连点头,没再坐下去,赶紧告退了,从那天开始胡千斤就再也没进过陈慈悲的院子,对他的病情也只是听一些风言风语传出来的,原本陈慈悲院子里都是胡千斤留下的人手,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人竟然都被陈灵岳给替换了出来,里面的消息出不来了,胡千斤终于想到了和当年蒋玄武一样的问题,会不会他也瞄错了靶子,真正是他对手的,是这个小丫头?
这小丫头脾气秉性和陈慈悲一脉相承,脑子活泛得很,一眨眼睛就掉出来二斤手段,拉下脸来,就算不怒,也叫人怕三分,陈慈悲费尽周折才跟她相认,这硕大江山,难道不留给自己的亲生骨肉吗?
胡千斤又想到,小丫头跟沈西楼和宋依稀关系都不一般,那俩人大有俯首称臣的架势,沈西楼虽然也跟陈慈悲亲近,但是他毕竟不是亲生的,而且着小丫头这些日子明显在拉拢珑璟,并且对他心存芥蒂,要是有朝一日一举把他除了,小丫头接下神农教便可毫无障碍。
但是胡千斤心里又转,再或者,小丫头还是在试探他呢?
陈慈悲院子里的封闭好像越来越严,几乎没有人可以见到他,看落山夫人和灵岳的表情,好像情况不太妙,胡千斤早就觉得陈慈悲从炽离岛回来状况有些不太对,一开始还没觉得什么,如今看,老圣主哪里是什么风寒?怕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吧!他要是蹬了腿,那陈灵岳上位理所应当啊。
胡千斤在不停的猜忌中灼烧着自己的心。
在此期间,陈小姐还是持续不停地约见胡千斤手下的小头目,他们给胡千斤报了什么,便要原样给陈小姐报一遍,每件事胡千斤是怎么回复的,他们也得如实说,并且次次拿赏钱。
胡千斤没见过这样明目张胆监视他的,更是话不敢随便说,事不敢随便做,整日提心吊胆,直到一天珑璟突然跑过来报,说早上陈小姐又叫她去,她比着约定的时间早去了两刻钟,正撞上有一个人慌张地出门,那人她认识,是烟霞城里的大土豪,家里做寿枋的生意发家,烟霞城里有头脸的人若是去世了,都是他家包办的,珑璟惊了一跳,那陈小姐眼哭得红肿,珑璟赶紧问她怎么了,她却不正面回答,只说自己心里难受,叫她来陪一会,珑璟问圣主最近可恢复康健了,陈小姐说,没什么大事,闲聊间还无意提到,已经叫人送信给宋依稀和沈西楼,让他们快来烟霞。
胡千斤问,“她是否见到你和寿枋老板迎面相撞了?”
珑璟回忆了一下,“八成是没见着,我撞着了那寿枋老板,在屋头上愣了一会,才进去的,许是她以为我刚刚来。”
胡千斤摇头,“所以你也说不准是吧?就算她没看见,她院子里许有旁人看见。”
“那有什么问题呢?”
胡千斤站起来,在屋里摇头晃脑地走来走去,心里琢磨着,陈小姐理应知道珑璟会把这一切都告诉胡千斤,若她看见了珑璟撞见了寿枋老板,必定胡千斤会知晓陈小姐见过寿枋老板一事,他知道了若不去问一声,便显得他太薄凉;可若是她没看见,他却知道了,过去问,陈小姐又会怀疑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这事当真棘手。
珑璟却觉得,原本就是胡千斤心思太重了,不如就直接过去告诉她,珑璟撞见了那寿枋老板,所以他过来问问。
胡千斤说,“不对,你在和她聊天的过程中,并没有提到你见到了那寿枋老板,反而回来偷偷告诉我,那就是你对她不仁义了。”
珑璟惊觉,确实如此,胡千斤真是玲珑心窍。
珑璟说要不然派人去圣主院里再偷偷打探打探吧,胡千斤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不去,万一这是个圈套,他到了陈灵岳手里绝对捞不着好,那陈小姐逼得他不敢耍一丝花招,只能把事都做在明面上,思虑再三,胡千斤还是决定去问问陈灵岳。
晚上饭后胡千斤去叩响了陈灵岳的院门,守卫报过之后就让他进去了,灵岳挑着一盏小油灯,在看什么书,胡千斤行了个礼,陈灵岳让了座,“胡大哥深夜前来,有什么指教?”
那语气阴阳怪气,胡千斤只能当做不识,恭谨说道,“愚兄哪敢有什么指教,只是十几日没见到圣主了,我实在担心他老人家的病情,望小妹通融,许我去探望一次。”
胡千斤根本不提什么寿枋老板的事情,也未提珑璟和他说过的任何话,只这样说,没有任何毛病,哪知那陈小姐一瞬间就拉下脸来,“我不是和胡大哥说过了么,无事不用去探望了,有我娘在身边,你不必担心,等过几日吧,等爹爹全好了,胡大哥随便去探望。”
胡千斤不甘心,“圣主这些年对我来说如师如父,想到他被病痛折磨无法起身,我就在一墙之隔,却无法伺候在侧,实在是食不下咽,夜不能眠,我不和圣主多说话,只进去看一眼就行。”
胡千斤若表演起深情来,多少有点别扭,这是他不太熟练的一门手艺。
陈小姐脸色更沉,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摔在了小桌上,语气十分不敬重,“胡大哥!你想干什么?一个伤寒风痛,哪里就病痛折磨无法起身了?你这样执着,莫不是有什么旁的目的?”
胡千斤赶紧辩解,“小妹!我心里惦记,那是我至孝之心,圣主身上有一丝不爽利,在我心里都如山崩地塌,我哪有什么旁的目的?我这许多年来费尽心血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无不是为了报圣主知遇之恩,小妹怎能这样无端揣测?”
陈小姐站了起来,胡千斤哪还敢坐着,赶紧也站了起来,陈小姐说,“哦?如此说来,胡大哥对神农教,对我爹爹倒是忠心耿耿,忠贞不二了?”
胡千斤说,“自然忠心耿耿!”
陈灵岳笑了笑,“那胡大哥对我呢?”
胡千斤一愣,却也没让话掉地上,“自然和对圣主一般无二。”
“呵,胡大哥也这样对圣主说话吗?”
胡千斤这回接不住了,憋了一会,才尴尬回道,“愿听小姐安排,小姐说怎样,便怎样。”
灵岳背着手,目中无人的样子,“我看胡大哥,却是口服心不服,我不得不让胡大哥看看,我究竟是那好欺负的软蛋,还是好糊弄的怂包,你跪下。”
胡千斤目露惊慌,“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没错,胡大哥刚刚还说对我与对圣主无二。”
胡千斤强压心中怒火,这女的纯属找茬,胡千斤瞪视陈灵岳许久,咬咬牙,双膝跪了下去,低低地说,“小姐请吩咐。”也不喊小妹了。
灵岳吊着嗓门,好让屋里屋外都听见一样,“大哥可细想想,圣主待你亲厚,便是让你这样没上没下的吗?若这般,如何带好手下人?我看大哥这尊主且须细细考量考量,若是不称职,也不必当了,回去让你手底下的人,以后有什么事都来问我就行了,大哥辛苦了这些年,落得一身苦劳,回去好好歇息些时日吧,往后干什么,等圣主好了,自然有安排。”
胡千斤惊了一跳,“小姐是说……不再……不再用我管事了?”
“怎么?我说的话还不管用不成?”那陈小姐趾高气扬。
胡千斤脑子里转了转,“我本不在意什么尊主领主的,都是圣主抬爱,给我这身份架子,我用这架子帮圣主干活,要是圣主不用我了,我自然也就不再当什么尊主,只是此事,还需报过圣主同意才合适,我担心我就这样撂了挑子,他日圣主责怪起来,也是我的罪责不是?还望小姐体谅。”
陈小姐说,“胡大哥,请你搞清楚了,爹爹如今哪件事不听我的话?若咱两个真打起来,你猜他会向着谁?”
胡千斤眼神闪烁,气得鼓鼓的,突然便忍不住了,“小姐恕我不敬,圣主自然是向着那个为神农教好的!小姐这样随意赏罚,任性任免,如何服众?如何能让神农教好?圣主创办神教二十几年,无一日不兢兢业业,心怀大局,行事有法有度,小姐从前是小姐,往后也不过是个小姐,哪懂得这些门派经营之道,郎君不见了,再找一个就是,神农教定然给小姐一份丰厚的嫁妆,让小姐风光嫁人,至于教内的事,小姐还是想清楚了再决定是否插手吧!”
陈小姐给他气得嘴唇颤抖,扬起手啪的一个巴掌甩在胡千斤脸上,胡千斤没躲,但是他没想到,陈小姐用上了内力,那一巴掌打得他心肺都要吐出来了,两个嘴角齐齐留下血来,脑子里嗡嗡直叫,只听得陈灵岳说,“胡千斤你终于说出实话了,看来你是觉得我不配!那你配么?今日话我既然说了,绝不改口,你这尊主就这给你撤了,明日便别再耀武扬威,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胡千斤流着血,直直地跪了好一会,才能看清眼前的景象,他朝着陈灵岳叩拜了个半礼,“既然如此,属下告退,全听小姐的安排。”
胡千斤退下,回了自己院,半边脸开始肿起来,珑璟连忙叫人取了冰块给他敷脸,嘴里还嗔怪着,“你何必跟她置气,她说什么,由着她罢了!”
胡千斤冷笑一声,那笑容里还带着点轻蔑,混不在意脸上的伤,“她越这样无理取闹,我便越觉得她是存心试探,她一直想激怒我,好让我犯下点什么错,我就陪她演这场戏,别的错我不能犯,顶她几句总是可以的,这样她也没法拿到台面上来整我,她不过是探我是否对圣主忠心耿耿,自以为是!我顶得住!”
“她今日这样无理取闹,明日不一定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你可躲着她些吧!况且圣主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该不会真的要变天了吧……”珑璟十分忧心焦虑。
“珑璟不要太担心,还记得她去试探落山夫人的事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而已,她无非这点能耐!”
胡千斤一边说一边舔舐着嘴里的血味,若那陈小姐真的只是考验他,他无论如何也能顶过去,但是若陈小姐是在放烟雾弹呢,一时间胡千斤也觉得真假难辨,陷入了沉思,珑璟如何开解也没用,躺下了也一直翻来覆去不睡觉,瞪着眼睛想事。
后半夜突然起了动静,嘈杂的声音一传进胡千斤的耳朵,他腾地一下就起来了,竖着耳朵仔细听。
动静最早就是从陈灵岳那边传来的,胡千斤思索着陈灵岳的下一步动作,陈灵岳何尝不是在思索胡千斤,想要稳住他并不容易,灵岳知道眼下虽然没有全然控制住胡千斤的把握,但至少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那晚上灵岳睡得不安稳,也不知什么时辰,突然被一个梦惊醒,睁眼的时候她脸朝向帐子里边,满后背的月光,帐子里亮堂堂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残梦余味,好像有什么人在梦里回来过。
正自回味,突然看见月光把一个人影投在她的帐子上,那人悄无声息坐在她榻边,好像一直在对她凝神观看,如果有人能丝毫不惊动梵坛的守卫来到她的榻边,还让她也没有任何知觉,那必是施即休回来了,灵岳起身之前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那人显然不知道她已经醒了,但是在她起身的瞬间还是立马就反应过来了,虽然他眼里闪过一丝惊慌。
而灵岳也在起身的瞬间感觉到,那人不是施即休,虽然他黑头黑脸遮掩着口鼻,也是个瘦削的身材,但是他绝对不是施即休,已经漫到眼角的委屈一瞬间收回去,改换成寒光一闪,那人一把匕首亮在了灵岳眼前,叮的一声,匕首撞在了形意剑上,一寸不得再进,灵岳凛着眼问,“你是谁!”
那人不作答,眼睛仿佛还在情绪翻涌,匕首回袖,形意剑立马跟上来了,寒光凛凛,两把兵刃划空之声层叠紧密,切切嘈嘈,灵岳从榻上跳下来,跟那人缠斗在一起。
那人动作很轻,除了匕首会碰到形意剑之外,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灵岳一边打一边朝着门外喊人,很快,十几个守卫破门冲了进来,但几乎就在他们进来的一瞬间,兵器还没来得及亮,那黑衣人身形极快地闪了一下,似乎只是在接灵岳两招中间的空档里多了一个假动作,连灵岳也没看清楚他怎样出手的,那些护卫便全倒在了地上,几乎全部身首异处,灵岳手里的形意剑抖了一下,那人在对她手下留情。
灵岳又喝了一声,“你到底是谁!”形意剑说着便朝他遮面巾上挑过去,那人身形一晃,灵岳觉得自己眼花了一下,那人闪开了,灵岳紧追不放,形意剑咻咻作响,那人好像终于不再回避了,再不还手,他就要败在形意剑之下。
那人身形快起来,灵岳骤然发现,她几乎看不清,形意剑但凡伸出去,处处碰壁,灵岳变化了好几个剑式,都没什么用,这人功夫好像甚至不在施即休之下,几无败绩的神兵形意剑,居然在一把凡铁面前手足无措。
灵岳还在不停的呼喝,但是虚张声势而已,手上已经有些应付不过来了,外面也渐渐传来许多悲痛的哭嚎声,看来来人还不止一个,突然听得一声清亮的喊声,当是他同伙的叫声,那黑衣人听了突然一滞,翻身就往外跑,灵岳趁机追上来,那人眼看着跑到门口,形意剑也几乎到了他后背心,那人眼里突然放出恶狠狠的亮光,灵岳见那人一挥手,形意剑还不知道往哪里挡,突然腹部传来剧痛,低头看,那把匕首已然全数没入小腹之中,灵岳无法再上前一步,捂着小腹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这个时候声响传到了胡千斤那边,胡千斤起身后外面已经有手下跑过来报了,胡千斤问怎么了,下人说,“报尊主!院里闯进来两个黑衣人,刚刚去过小姐那边,听消息,小姐受了重伤,那俩人功夫很了得,现下往圣主院里去了!”
胡千斤呼的一声站起来,珑璟这时候也穿戴了走出来,胡千斤又在地上转圈了,“这必是陈灵岳耍的手段,什么人来犯怎么旁人都不找,偏偏去找她?要不是她一手安排的,怎么主子都受伤了,还没有守卫来报?当我梵坛的守卫都是吃白饭的吗?”
胡千斤气愤超过了紧迫,珑璟赶紧说,“她为何安排这事?连苦肉计都用上了吗?”
胡千斤甩着袖子,“为什么?她让我觉得她自己受了重伤,圣主生死不明,甚至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此刻又有外敌来犯,我只要袖手旁观,她明天早上就给我扣个私通外敌、叛教背主的帽子!摘了我的尊主头衔!甚至要了我的命!”胡千斤突然想起一件事,急着问,“墨尊主呢?他没出手么?”
下人被胡千斤吓着了,深深地低着头,“墨尊主天黑前出门了,不知去了哪里!”
胡千斤斜嘴一笑,“专门挑个墨良辰不在的时候!或许她等着我揭竿而起呢!以为我胡千斤这么好骗吗?”
珑璟扭着眉头,“那……那咱们怎么办?”
胡千斤转转眼,“调兵,结阵,去救圣主!我不能给她留这个口实!快!”
属下领了命,陈慈悲多年眯着眼盯着,胡千斤在梵坛的守卫上一天也不曾懈怠,如果来的真的是施即休那样的高手,自然拦不住,但是也有应对之策,况且那一年施即休来过之后,胡千斤又细细调整过防卫,限于人手,对抗朝廷大军可能不行,但是对着个把人还是不成问题的,否则他这尊主也早被撸了。
胡千斤下了令,梵坛里的守卫全数调动了起来,一层一层地朝着那两个翻飞的黑衣人涌过来,毒箭阵,毒针阵,万明火阵,以极快的速度轮番上场。
那俩人屡次突破,如两只巧燕翻飞,竟被他们硬生生闯进了陈慈悲的院门,毒箭他们挡得住,毒针他们避得开,万点星火像小虫子一样往他们身上钻,就在那时候,其中的一个受了伤,百花娇是江湖独门狠药,没一会儿那中招的人就站不住了,他摇摇晃晃地往梵坛门口的方向跑,另一人则以更猛烈的态势往陈慈悲屋里冲,他们似乎目标很明确,中毒了也在所不惜,他们想冲进去杀人,守卫也被迫分了两拨,一拨去追击那中毒要逃走的人,另一波继续和院里的人奋战。
而此刻陈慈悲的屋里一片寂静,有一盏小灯,似乎整夜的亮着,他门口的一群守卫堵在门口严阵以待,如果胡千斤拦不住那人,这群守卫就要来对敌了。
那人刚抵挡过万明火阵,还没来得及喘息一下,夜空里突然飘洒下无数细丝,闪着银光,好像落雨了一般,细丝飘得很慢,悠悠荡荡,好像没什么攻击力,那人也不敢大意,举起手中刀格挡,那细丝一触碰到他的兵刃,竟然化了,随即传来一声滋滋响,像是冷水浇在热铁上的声音,又像是烙铁烫在人皮肉上的声响,叫人没来由的全身发麻,那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刀,竟然被那细丝融出了一个细细的孔。
他翻起自己的斗篷,甩过头顶,那细丝沾到布上,倒是没有什么声音,但是黑色的斗篷从头顶滑下来的时候,已经看到漏下来一缕一缕的月光。
用什么也挡不住,同时毒箭又射了过来,挡那毒箭的空档,不防备两条细丝落在他手背上,果真如烙铁一样烫,把他手背烫出了两个血洞,并迅速结了一层黑色的痂,那是烧伤的皮肉。
幸好那细丝毒雨并不多,就一阵,过了之后,那人又迅速朝着陈慈悲门口垮了两大步,胡千斤已然挡在了面前,手提一柄折剑,啸啸挥舞,但胡千斤的剑招三五下便被那人破了,此刻他离房门已经很近了。
门口的守卫冲上来的那一刻,胡千斤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小丫头若是为了试探他,到此也该收手了,但是很显然她并没有收手,门口的守卫一个个被砍倒在地,一片哀声,胡千斤也被击倒在地,突然间几张大鱼网从四面八方朝着那黑衣人包裹了上来,这也是胡千斤之前安排的对敌之术,那渔网也是极轻的,不带一点风声,一片片地往那人身上包缠,像个牛皮糖一样。
渔网太大,那人只是躲过了两个,之后就被一张渔网呼在了身上,但与此同时,他的铁刀已经劈开了陈慈悲的木板门,胡千斤脑子急速地转着,但是由于没有新的指令,渔网还在不停地发射着。
院门口传来喊声,侍卫已经抓住了那要逃跑的同伙,被渔网呼住的那个,无法将渔网从身上抖落下去,便披着那渔网朝屋里闯,手里的刀已然举起,朝着那睡榻的方向掷了出去,胡千斤正无法定夺,千钧一发之际,又一张网迎面扑在了他身上,连同那铁刀也被卷在了网中。
接着无数的渔网飞过来,将那人扑倒在地,包的像个粽子,侍卫持刀逼近,有人透过渔网,伸手要去拉他遮面的布,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闪,那人不知用了什么功夫,竟然把几层渔网全都震成了碎片,四散飞出去,那渔网飞向睡榻的几片,被落山夫人宽大的身形尽数挡下,而那倒地的黑衣人适才手上沾了两滴细丝的毒也开始发作,无法再战,挣扎着往外走,用尽最后力气,从那些护卫手上抢了同伙,飞身而去,胡千斤指挥着人去追。
所有的事,似乎一瞬之间,胡千斤脑子还没来得及转明白,就已经成了个救主有功的英雄,似乎也别无选择,他跪伏在地,声声泣血,“属下来迟,惊扰圣主,圣主可还安好?”
榻上没动静,胡千斤抬抬头,榻上的陈慈悲形体十分怪异,他后背躺在榻上,但是头翘着,两条腿也翘起蜷缩,脖颈下垫着高枕,因此头向后仰着,张着嘴,睁着眼,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生气,眼里也似没有目光,那景象在月光下甚至有些可怖,那一刻胡千斤才明白,圣主是真的不太行了。
此刻的情形就是,一个已经不行了的圣主毫无反抗能力地躺在他眼前,陈小姐受重伤的事也多半是真的,否则为什么她到现在还不现身?落山夫人根本不足为惧,圣主院里的守卫几乎尽数死伤,身后跟着的都是他胡千斤的人,他只要动动手,等沈西楼和宋依稀到烟霞的时候,烟霞已然易主了。
胡千斤的眼里翻涌着血色,这是个绝佳的好机会,他只要动动手。
胡千斤跪在地上,手里捏紧了他的折剑,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圣主?”
只听落山夫人说,“今夜多谢胡尊主救护,圣主无事,还请尊主赶紧着人打扫战场,恢复防卫吧。”
那一刻胡千斤不知道哪里就来了果决,他身体好像自己要跳起来,而且他仿佛已然离了地,他仿佛看见陈慈悲在他的剑下断成了两截。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喊,将他的开弓之箭硬生生收住了,“阿慈!怎么样!伤了吗?”
跟在屁股后的侍卫也匆匆来报,“墨尊主回来了!”
话音未尽,墨良辰已然从他身边划过,落山夫人后退两步,墨良辰在陈慈悲肩上啪啪拍了两下,那陈慈悲仿佛哽住的一口气才缓缓吐了出来,蜷缩的身体缓缓复原,落山夫人给他盖上被子,墨良辰示意胡千斤先下去。
胡千斤捏着刀的指节吱吱作响,嘴唇轻颤,腿脚发软,勉强站起,珑璟赶紧上前扶住他,胡千斤的眼里好像在流血,刚刚多好的机会!胡千斤真不甘心,可是墨良辰回来了,他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胜算。
胡千斤仿佛脱了力一般,一身的重量全压在珑璟的肩背上,几乎是被珑璟拖回去的,直等到离陈慈悲的院子远了,他才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竟然真的被她个丫头片子给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