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向晚狂风碾尘沙,今晨枝头冷傲花。
君不见,早醒残杯推乱盏,谁道夜宴不繁华。
人生恍惚七十载,一醒一梦悲欢来。
孩提寒窗苦悬梁,十年不见黄金榜;
匹夫沙场啼血亡,青史该记一两行。
无名剑,寻常刀,谁提笔,笑断肠。
白骨已深藏,锦绣山河又上场。
花谢必经花开日,残叶本来是新芽;
昨夜月色白胜雪,红杏都曾好人家。
此生罢后何处去,三根侠骨竖黄沙;
功过皆在今世算,化作尘土定罪罚。
咿咿咿,呀呀呀,尽了最后一壶酒,万古情仇至此休。
华成峰这些日子倒霉得紧,身上的一条人命官司还没结清,不明不白又加上一条,青鸟还跟他生气了,他悔恨那日的幼稚言行,心里隐隐害怕,怕青鸟再不肯原谅他了,加上柳花明发出的污衣契,如今来追杀华成峰的可不只是十三派,江湖上但凡有两把刷子的,都要拿出一把来试试手气,万一要是被他们碰巧擒住了华成峰呢,那可是一万两,能逆天改命了。
华成峰不是那么好抓的,如今这江湖上碰到他还能全身而退的,恐怕两只手也数得出。但是华成峰仍然不敢露面,那乌央乌央的人,好像马蜂一样,一旦沾上了,就很难脱身,华成峰不敢上蟒山,不敢回襄阳,也不敢去少林寺,怕给人带去麻烦,烟霞他又没有那么深的交情,因此已经连着大半个月东躲xZ,风餐露宿,挺立整的一个小伙,已然蹧得像个流浪汉,怕是丐帮也入得。
如今周道奇不在了,再没有人能奈何得了柳花明,但是华成峰没听说周道同和周华宁一家三口的死讯,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但是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们,或者即使找到了,周道同是否有能力回天也是未知。
华成峰决定去永州碰碰运气,柳花明也不容易猜到,华成峰还敢去永州。
为了躲避追杀,华成峰基本上昼伏夜行,不住客栈,那些江湖客栈,有许多行脚商贩,若是他露了面,想打听他的行踪也不是难事。
好在华成峰有一个旁人不知道的本事,他十岁开始在少林寺呆了十年,对寺庙可是超乎旁人的熟悉,他搭眼一看一个寺庙的规格,就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院,什么塔,什么阁,坐落方位也大差不差,什么地方白天有人,什么地方晚上热闹。
天亮的时候,捡个寺院就钻进去,找无人的地方缩着,睡不着他就闭目养神,实际上是闭目糟心,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两个念头,一个说可能这辈子再也无望能戳破柳花明的假面了,另一个说青鸟也许再也不会原谅他了,要是能睡着,那就算是有福的日子了,只要是不想这两件事,华成峰心似天地宽阔,一想起这两件事,心眼就像变成了棵黄豆苗,细细一条。
若是饿了,他就去人家寺院的斋堂偷斋菜斋饭,反正从小吃惯了,虽然不大可口,但是也能果腹,一开始他还想给寺院留点钱,意思一下,但是后来盘算了一下,因为不敢去钱庄兑钱,身上剩下的散碎银两,不知够不够走到永州,就只是在心里谢过佛祖,便作罢了。
若是夜间行走,遇到要抓他的人,他便立即调头,让人找不到他真正的行进方向。
可是千万小心,还是被人给盯上了。
盯上他的还不是一两个闲散游侠,而是一个团伙,人还不少。
那些人盯着他,但是并没有动过一次手,华成峰无论走哪里,都能感觉到那群人就在他四周,远远望见一两个,那些人非常有规矩,衣着也考究,不像是那些个为了一万两来杀人的破落江湖门派。
华成峰试过几次想摆脱这些人的跟踪,但是每次都是折腾许久又重新落网,看来躲也躲不过去,不如干脆现身露面,但是那一日刚巧走到随州,随州紧挨着襄阳,不能在这里露面,怕给歃血盟带去麻烦。
华成峰一入了随州便觉得眼泪汪汪,一旁就是襄阳老家,却过家门而不得入,心里甚是感伤,想他小时候,在家里那十年,一直觉得歃血盟不断发展壮大,在他父亲的治理下日益繁荣,也不知怎地,那歃血盟一到了他的手里,情况急转直下,隔三差五的面临着被灭门的风险,想到这就更难过。
咬着牙捂着眼,从随州穿过,又跑了几天,到了沔阳,这地方风水好,附近也没什么知名的门派,华成峰找了个小钱庄兑了钱,又找了个客栈,大大方方坐下来吃饭,反正也要露相了,豁出去了。
虽然沔阳不是襄阳,但也算家乡口味,许久没吃过一次饱饭,华成峰点了一大桌,狼吞虎咽,刚吃了没多久,就有人来了。
但是来的人不是一直跟踪他的那一伙,华成峰滴溜溜转转眼,憋出了个坏主意。
来人两个,一男一女,不知是不是有正经名分的夫妻,举止亲昵,两人也点了菜,但是比华成峰的饭桌要寒酸许多,俩人一边吃,一边偷眼看华成峰,并互相咬耳朵。
华成峰知道他们在议论他,也不理,自己先吃饱喝足,吃得太猛烈,牙塞住了,拿起桌上的竹签,开始剔牙,多少有些不雅观,那俩人脸上也现了厌恶神色,没料到华成峰开口叫了他们,“好心大哥大嫂,江湖救救急,兄弟我腿坏了,能不能帮个忙带我去看个大夫?”
俩人显然没料到,华成峰主动来投怀送抱,而且还说他自己腿坏了,正惆怅俩人能不能是他的对手呢,这下岂不是正中下怀。
那女子向男子挤了挤眼睛,男子抬屁股往华成峰身边坐过来,“兄弟腿怎么了?”
华成峰说,“突然得了个邪门的病,两条腿打架,没法走路,而且一直发麻,看这屋里就大哥大嫂还算力气壮的,贸然开口,给大哥添麻烦了。”
那大哥赶紧摆手,“不麻烦不麻烦。”还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会,“兄弟,不如这样,我倒是认识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不过他住在沔阳城外,兄弟腿脚不方便,稍等我去借一辆车,拉你过去吧!”
华成峰摆出一副感激神色,连连点头,不停致谢。
大哥出了门,没一会,拉着一辆板车回来了,跟那大嫂一起把华成峰扶上了车,华成峰演两条腿打架也是颇有天赋,栽栽愣愣,好歹是躺在了车上,大哥用力在前面拉车,大嫂在后面跟着。
华成峰优哉游哉地躺在车上,心里哼着曲,刚吃过午饭,大哥哼次哼次拉车正拉的起劲,一颠一簸,睡一觉正合适。
出县城刚走二里地,华成峰好像恍惚真的睡了一瞬,就被嘈杂的声音吵醒了,板车被一直盯着他那伙人围住了,华成峰假装惊慌,“是强盗么?大哥大嫂救命!”
大哥大嫂心里可能在纳闷,这么怂一个货,怎么就值一万两了?大哥大嫂一前一后抽出了砍刀,华成峰瞥了一眼,这兵器实在寻常,这俩人功夫一定也不怎么地。
那团伙为首一人,是个青年,目测个子跟他自己差不多,看面相一点也不像歹徒,倒是有一股子英雄气概。
青年跟大哥大嫂抱了个拳,“两位侠士,车上这人,我们盯了许久,有些私人恩怨,怕是不能让两位带走。”
那青年手伸进怀里,大哥大嫂赶紧戒备,生怕他掏出个什么暗器来,青年却掏出了一张银票,拎在大哥大嫂眼前,“我们也不白劫人,这是五百两,两位侠士拿着,人便交给我们吧,小子在这里叩谢了!”
华成峰心想,还是个有钱人家,一出手就是五百两。
那大哥翻了翻眼,喊了一声,“五百两就想打发我们!当我不知道他可是值一万两的!”却被大嫂拉了一把,低声说,“幺郎!你清醒些,我看不如拿着这五百两,你看对面那些人,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要是不下这个台阶,怕是什么都捞不到了!”
两人低声又商量了几句,大哥走上前,接过了青年手里的五百两,俩人撂下板车,往城里方向跑去,华成峰假意在后面大喊,“你两个见钱眼开的鼠辈!就这样把我丢入狼窝吗!”
大哥老远喊回来一句,“兄弟自求多福吧!”
青年身后又走上来一个齐整健硕的,“三弟,看他们跑得这样快,我看你这钱,花的有点冤枉。”
那三弟也撇了撇嘴,“我此刻也有些后悔了。”
那兄弟俩从人群中走出来,分别站立在华成峰板车两侧,那三弟说,“华成峰,装病,引我们出来,那五百两记在你身上了。”
华成峰端详那俩人,绝对是练家子,功夫应该都还不错,懒懒地答话,“你只管记,我又没钱还,你们跟了我十来天,究竟是什么人?”
三弟说,“我叫黎响。”
当哥的说,“我叫黎杭。”
华成峰皱着眉,“我不曾有你们这样的朋友。”
黎响说,“谁说是朋友?我们和你是敌人。”
华成峰说,“什么仇?”
黎杭说,“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罢互相对了个眼色,叫人上前,抬起板车,拉着就要走,那华成峰却从板车上腾空而起,落坐在了一旁的树丫上,黎响和黎杭抬头怒视着他,华成峰讥笑一声,“都说我装病了,话不说清楚,我怎能乖乖和你们去!”
团伙中猝不及防射出一支冷箭,华成峰往后一倒,让了过去,反手就甩了一截枯枝下去,那射箭的人嗷唠一声喊。
黎杭和黎响见状纷纷抽出剑来,一前一后,飞身上了华成峰身旁的两棵树,华成峰也站了起来,解下腰间八节钢鞭,劈啪一声就往站在高处的黎响的脚踝抽过去。
黎响见状赶紧蹦到另外一条树枝上,同时黎杭已经举着剑飞向华成峰身边,华成峰收鞭,后闪,手里抓着细树干绕了半圈,钢鞭抽向黎杭手臂,黎杭这刚一收手,却发现钢鞭几乎同时到了他的小腿,如此利落,便迅疾撤腿,半边身子悬空,扑棱棱就从树枝上掉下去了,头朝下,长剑指地,翻转落下,险些摔着。
黎杭不肯罢休,飞身又上了树,黎响此时也到了,两柄剑对着刺向华成峰的前后心,华成峰直等到他们无法收剑了,才撤了身,黎杭和黎响的剑尖撞到了一起,两人都落下了树。
华成峰观察,这一家的轻功很不同寻常,仿佛有根线在空中吊着他们,横飘竖飞,毫不费力,那兄弟俩落了地一瞬,似乎脚并没有沾地,便被那空中丝线又吊了起来。
两人的功夫若是在一般的门派里看,一定算是顶级,但是华成峰是炼丹炉里烧过的,上过刀山,下过油锅,百炼成髓,对这样功夫踏实又规矩的年轻人,丝毫不放在眼里,要不是仗着他们轻功好,已经被华成峰溜秃噜一层皮了。
远远地又来了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骑在一匹骏马上,岁数看着甚至不比他假爹望鹤仙小,但是姿态却大不一样。
那老者鹤发童颜,能看出一身的健肉,那强壮的身形,怕是没有七十年都练不出来,华成峰听那老者沉声说了一句,“杭儿,响儿,下来吧,你们不是他对手!”
黎杭说了一声,“祖父来了!”便和黎响一起飞身下去了,给老头叩头行礼。
老者说话一直是沉着声,但声音却能传出去好远,他皱着眉看了一眼华成峰,“华成峰!下来见我!”
华成峰喊回来,“我又不认识你,你是何人?”
老头说,“宣河黎世泰。”
华成峰脑瓜子嗡的一声,宣河黎家,这个姓这么好辨认,刚刚怎么没想起来呢,华成峰不敢再耽搁,赶紧翻身下了树,紧走两步,跪倒在黎世泰马前,“晚辈华成峰,不知是黎老家主来,怠慢了,还请老家主恕罪。”
那老家主却不接着华成峰这个大礼,冷笑一声,“恕罪!此等不共戴天的大仇,你叫我如何恕!”老家主不怒自威,要是怒了,仿佛是天公发火。
话音刚落,老家主从马上翻下来,手里拎着两柄板斧如泰山压顶之势,朝华成峰劈砍过来。
华成峰本来跪着,见那两柄板斧要劈碎他的天灵盖,矮身就地一滚,将将躲过这一式,起身时,手里又拎出了钢鞭,华成峰瞪着那老家主,“老家主怎么见面就要杀人,我与您老人家有什么仇!”
黎世泰停了一招,“什么仇!还好意思来问我!我问你,我孙女青萍呢?”说着两板斧又砍了过来,带着雷霆震怒。
华成峰回想了一下,“我给老家主写过信了啊!弟妹她产子不畅,血崩……血崩而亡。”华成峰回忆起那一段,至今心里还是颤抖的,同时甩出钢鞭,朝着板斧的柄挥过去,板斧在快要被钢鞭卷起的瞬间,编了个花,将钢鞭荡开去。
那力道传到了华成峰手上,华成峰顿时虎口流血,轻敌了,没想到黎老家主有这么大力气。
黎世泰步步紧逼,挥舞斧头使力,一点也不影响他声如洪钟,“我被你骗了许久!我孙儿哪是产子不畅?她是被你杀害了呀!”
华成峰本来招架已经要用足全力了,听了这话,脑门子一热,这又是个什么官司?一分心,一板斧贴着他鼻尖闪了过去,此刻再不能分心,更顾不上尊老爱幼。
华成峰钢鞭如虎啸,一气贯长虹,一顿眼花缭乱的鞭法,黎老爷子也有点找不着调了,黎杭和黎响兄弟俩在外围帮老爷子打着掩护,不时出一招冷剑,也让华成峰有些猝不及防,要是敞开了打,黎老爷子不是此刻华成峰的对手,板斧的招式虽然看着威武,但是不知为何有一股消沉之气,华成峰想要胜他不难,但是华成峰不敢伤他,一门心思要把他一对板斧卸下来。
但他不急,先让老爷子出出汗,温吞吞陪着黎氏祖孙耍了个八十合,眼看着他们几个都开始喘了,华成峰突然快攻起来,一套龙酥须又轻又巧又快,老爷子喘着气,一对板斧被钢鞭像蛇一样缠住,一鞭子甩出去好远,那老爷子好像受了力,登登登倒退几步,呼通一声倒坐在地,一张嘴,哗啦一声吐出一口血,染红了白胡子。
黎响黎杭和一众的黎氏子弟赶紧扑上去,华成峰也吓得不轻,难道一不小心误伤了老爷子?
赶紧上前,他最先到老爷子身前,蹲下身要扶老爷子起身,刚卸了一身的劲,几柄长剑便一齐贴上了他的后颈,华成峰赶紧举起双手投降,微微摇了摇头,“老爷子,您这么坑晚辈可不太像样啊!”
几条极粗的锁链立马上了华成峰的身,将他重重地压住,黎氏子弟将老家主扶起来,老家主不和华成峰辩驳,捂着嘴又咳了几声,看样子也不像假装的。
黎家人帮他简单清理了胸前的血迹,不见得惊讶,又扶他翻身上了马,一行人轻装快行,不多久,进了一处小庄园。
众人去安置,华成峰被锁在一间屋子里,黎响亲自看着他,华成峰就算能逃,也没法做到完全避过黎响,马上就会招来新一轮的围捕。
但是华成峰觉得黎家一家人并不多么危险,毕竟跟他华家也是姻亲之谊,而且有他们在,也不怕那些鸡零狗碎的门派来找麻烦,那些人更可怕,就像一群疯野狗,谁都想从华成峰身上咬两块肉下来。
所幸黎家也没有苛待华成峰,吃喝都有,也没有绑住他的手脚,只是一直让他背着那一身锁链,锁链锁住了他的双肩,两个大腿根,还有他的腰,所以他吃喝,方便都不受影响,但是若他想逃跑,解不开这两百斤的锁链,跑不出二里地就会被人抓回来。
华成峰干脆安心下来吃吃喝喝,黎响也陪着他吃,华成峰端详了黎响好一阵,惊奇地发现,他果真和青萍有几分相似,当年这桩亲事是怎么定下来的他一概不知,只知道那是黎青萍的不归路,或者黎响当年是不是送妹子出嫁也去过他襄阳的家,想起青萍,成峰心里也是十分酸苦。
于是一边吃,一边和黎响套近乎,“黎响兄弟,老家主是不是身体不太好?”
黎响顿了一下,“是,祖父这病已经发现了半年,隔三差五地吐血,腹内疼痛不止,摸上去硬硬的一大块,看过了无数大夫,除了调养,他们都没什么好办法,且你看祖父如今的身形,半年前他比这还要粗壮两圈,这半年消瘦得厉害……”黎响眉眼低垂,心里伤痛,“怕是时日无多了。”
华成峰这一问,就问到了人家的伤心事上,心里暗自骂自己,还找补呢,“我看老家主骑马,耍大板斧还威风得紧呢!”
“他不过是逞一时的能罢了,要不是为了你,我们哪肯让他离开家门。”
“为了我?”
“祖父说你杀了青萍,要不找你报了仇,他没法闭眼,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黎响盯着华成峰。
“这是谁跟他造的谣言!我哪里会杀青萍!我想护着她还来不及,她是我华家的媳妇,哎……”
华成峰叹了口气,“不过要说,这事也怪我,是我没护好她们,让她被赵寻常给欺负了,成雨也成了个残废,如今不能动不能言语地躺在家里……”
华成峰说着也悲从中来,“如今反思起来,好像身边人一切苦难的起源都是我,怎么说我也难辞其咎,要是我当年不从少室山下来,踏踏实实跟着我师父当个和尚,敲一辈子钟,我爹现在也许还活着,成雨活蹦乱跳,青萍也活着,他们一家三口,养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享他们的天伦之乐,该多好……”华成峰抬手擦眼睛,锁链稀里哗啦响。
黎响说,“祖父的说法似乎与你说的有些不同。”
“最早我们收到青萍的死讯,说她难产而死,祖父很生气,但那时候不是生你的气,是生青萍的气,自从那年青萍怀了孩子,祖父去看过她一次之后,回来就一直生气,要和她断绝关系,也不许我们去看她,收到你的信之后,祖父也没看出一点悲伤,只是说,死了好,死了干净。”
“可是也许是这半年祖父生病后,心情时常起伏不平,有几次我们见他偷偷抹眼泪,看着青萍以前在家的时候用过的物件,说对不起青萍,哭她苦命,我们也不敢劝,直到过年前后,祖父突然改了口,咬死了说青萍的死不是因为难产,是你蓄意谋杀,死活闹着让我带他来找你报仇。”
“说实话,我不知道祖父如今头脑是否清晰,但是拗不过他,只得带他来,而且奇怪的是,他还知道你的行踪,告诉我们去哪里找你,果然我们到了地方一下子就找到你了,我们先行了一段路,祖父走得慢,让我们找到你就先盯住,等他到了再动手。”
黎响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华成峰却明白,一切都是那孩子的缘故,他有时候也觉得,青萍的死,未必不是一种解脱,要是青萍还在,他怎么面对青萍,青萍又怎么面对成雨,和歃血盟的所有盟众。但是老爷子突然改口说他杀人,这里蹊跷得紧,难道是有人去老爷子面前说了什么?
俩人正聊着,有人在门口叫,“三哥!祖父休整好了,让你把华成峰给送过去,他要单独跟他聊聊。”
俩人起了身,“黎响兄弟,这一身锁链得有两百斤,一直让我这么背着也太沉了,能否——”
“不能,祖父交代的,必须锁好了。”黎响轻轻推了华成峰一下,“有什么话去和祖父说清楚,带着这些锁链我也放心些,要是有什么误会一时解不开,你也不要和祖父冲动,慢慢说。”
华成峰应着,“诶,你放心吧,我还能对长辈动手不成!”
黎响假意踢了华成峰一脚,“你刚才不就动手了吗!”
华成峰哗啦啦进了一间堂屋,黎世泰已经恢复了齐整模样,胡子上的血洗掉了。
他屏退了所有人,包括黎杭和黎响,只剩下他和华成峰俩人,外面天渐渐黑了,黎世泰坐在椅子上,华成峰背着锁链叮叮当当站在老头面前。
黎世泰盯着华成峰看了好久才开口,“小华,那孩子的事情……你是不是知道?”老头竟有些不敢提这事,他始终觉得这事是家丑,华成峰又何尝敢提,但是老头咬牙问了,只得低头回答,“青萍……告诉我了。”
老头低头以手掩面,“真是造孽呀!我老头还有几年活头?临死了还非得这样折腾我一把!”捶胸顿足,“她又为什么非要告诉我!她要是不告诉我,让我这么糊里糊涂死了倒是好!”
华成峰推算,大约就是在前年他们一家去洛阳之前,黎老家主去过襄阳,那时候青萍的孕肚也就两三个月,她把这事告诉了黎老家主,黎老家主便骂了她一通,回去便说要和她断绝关系,也难怪,要不是因为这个,华家此番遭难,黎家怎么会袖手旁观。
华成峰说,“青萍总要给这世间留下真相,她不想留有遗憾,她告诉老家主,是因为老家主是她最亲近,最信赖的人,她告诉我却是因为最后关头,别无选择了吧,她要让这个孩子有名字。”
老头正红着眼,突然抬头两眼一瞪,“那你有没有告诉别人?这事让人知道了,笑话我们乱了伦理纲常!为天下人不耻啊!”
华成峰眼珠一转,“晚辈告诉过少林寺净慧方丈。”
老头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出家人,应当不会到处乱说。”突然又瞪视着华成峰,“你就是为了遮掩这件事,杀了青萍和孩子,是不是!”
华成峰赶紧辩解,“我没杀他们!老爷子您这是打哪儿听说的!”
“我派人去歃血盟打探过了,青萍和孩子死的时候,只有你在他们身边——”
华成峰打断,“那也不能说就是我杀了她们啊。”
“你最有理由杀他们,你想掩盖你父亲的恶行!”黎世泰站了起来,一步步朝华成峰走过来,眼睛里烧着恶龙鬼火,“青萍她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糊涂不懂事,你父亲也不懂事吗?怕就是他对青萍先下的手,又让青萍自己来背这个罪孽!”
华成峰也愤怒起来,“老家主慎言!家父早已入土,尸骨都已经寒凉,一切功过,皆成过往,永无对证,老家主又怎么能臆测他德行有失呢!用这样恶毒的话来鞭笞死人的尸骨吗!”
“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吗?要是这世上有第三人知道了这事,全都会这么想!全都会说你父亲是个禽兽!青萍只是受害者!青萍这孩子傻透了!她还跟我说,都是她自己的错,让我不要怪华远行!她还傻到把这事情告诉了你!你为了保你父亲一世英名,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和孩子两个都杀了干净!就算青萍有错处,也只能我自己来打死她!你算个什么东西!”
老头的话才说一半的时候,华成峰就已经激动得控制不住了,说好了不跟老头动手,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全身锁链抖动得哗啦哗啦地响,挥舞着双手朝老头扑过来,老头转过身,华成峰带着锁链,显得十分笨拙,搂住老头的腰,还伸手要去捂他的嘴,一边大喊着,“闭嘴!你给我闭嘴!你不许污蔑我父亲!”
老头却还是气喘吁吁地把那些话说完了。
说完后老头就不再挣扎,突然坐地大哭了起来,丝毫不加掩饰,“青萍命苦啊——她爹娘早死,是我亲手把她带大,教她功夫,礼教,抚养成人,费尽了万般心血!我以为给他找了个好人家……没想到却是害了她!是我害了青萍啊……我的好孙女……”
黎老爷子一瞬间从急怒转变为极悲,成峰一时有点适应不了,老头此时不再骂姓华的,只一门心思诉青萍的苦命,白发散乱,看着十分可怜。
华成峰松了手,双手拄着膝盖头,还得用力扛着那一身的铁锁,欲哭无泪,“老爷子,不是有杀人的理由就一定会杀人的!况且……”华成峰突然住了嘴,他原本想告诉老爷子,孩子没死,被他送去了少林寺,但是转念一想,又不能说,万一他们去抢孩子怎么办,相比起这个有点半疯的老头,他更愿意相信净慧能把那孩子稳妥地抚养长大。
虽然青萍临走的时候说想让他祖父看看这个孩子,但是眼下情况实在不合适,也许等他自己摆脱了这一身官司,抱着孩子去宣河,可以给老爷子看看,不过不知道老爷子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哎,天意弄人。
一想到老爷子可能时日无多了,对他适才说那些胡话也就不那么介怀了。
想到这华成峰便压下了那话头,反问老爷子,“老家主一门心思地说我杀人,可有什么证据吗?”
黎世泰适才哭得坐在地上,此刻又突然收住了泪水,扭头两眼一瞪,“有人指控!”
“何人指控?”
“黑衣人!”
华成峰欲笑也无声,黎老爷子怕是真的有些昏聩了,“老家主,难道是个人,穿上一套黑衣服,去您面前说我杀了人,您就信吗?”
老家主却一脸严肃,他看见华成峰不把他的话当个正事的样子,越发的来气,“人家敢来说,我自然相信,难道他会不怕我当面对质?我仔细分析过,除了你,再无旁人能杀青萍!”
华成峰此刻已经气得笑出了声,这逻辑竟让他无法辩驳,老家主一把揪住华成峰衣领,眉毛拧成了个倒八字,“你杀了人,还在这里嘲笑我老头子,当我老头子不会杀你吗?今日我就要杀了你为青萍和孩子报仇!我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反正我明日就要去见阎王,也不怕旁人说我胡乱杀人!”
华成峰待要再分说,只觉得后脑勺上当的一声巨响,针扎一样疼,便软绵绵地晕在地上了。
外面走进来两个人,一个道士和一个女子,对老家主行了礼,“黎老家主辛苦了!我们依照约定,告诉了您这小子的行踪,您也依照约定,帮我们抓住了他,接下来就把人交给我们吧,老家主放心,我们一定不会纵容这等为祸江湖的歹徒!只是此刻还杀不得,还有周掌门一家几条人命要跟他算清楚,等到都说清楚了,砍他人头那天,一定请老家主上门观礼!”
老家主一腔子的喜怒哀乐还没抒发完,硬生生给截住了,一时好似有些反应不过来,直愣愣地站了许久,直等到那俩人已经叫人把华成峰拖了出去,老家主才反应过来,“等等!我这就和你们去!千万别把他给我放跑了!”
老家主说着就跟了上去,家里的一众子弟赶紧围上来,拖住了老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