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登封到襄阳,一路南下,疾行了几日,成峰还扛得住,程风雪早年的病根一直没尽去,已经累得撑不住了,行约一半的时候,程风雪发烧了,成峰只得停下来找郎中给她开药,打算停一宿再走,开好了药,叫客栈给煎了,程风雪服下,便睡了。
成峰这几日也累,洗漱过,敞开四面的窗子,躺在榻上,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楼下有人说话,好像提到了他熟悉的人名,猛然惊醒,起身凑到窗子旁细听,小客栈的院子里搭了凉棚,棚下有几桌人在吃酒,声音来自一桌男女二人,男的身后还有几个青年,各自端着一只碗,或站着或坐着。
男的打着赤膊,一身腱子肉,背上流着油,一边端碗喝着冰酒,一边气呼呼地说,“再两日也就到了,我嘱咐侄子先不要声张,等我到了跟那毒妇当面对质,我看她敢不承认!”
那女子穿着朴素,面色沉重,但是看着有侠女之风,她盯着那汉子,“事情还没弄清楚,你慌什么?事关欧阳掌门名节,我们先让侄子讲清楚,若是误会了人家,一个妇道人家,你要逼死她?”
华成峰想,果然没听错,这江湖上欧阳掌门,除了欧阳青鸟,哪还有别人?且听听她摊上什么事了,那汉子却不听劝,“就是要逼死她!她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还不该死?你个妇人怕是不知道,欧阳青鸟近日干了不少腌臜事,不光是我们一家,旁的也有几家人家都要去找她算账呢!”
旁边有一个青年吸溜着面条接话道,“是呢,师娘,近日听说了不少这样的传言,来自不同门派的有,各大家族的也有,好像要一齐上蟒山,杀了那个妖妇!”
师娘两眼刀一样射过来,“闭嘴!你个毛还没长齐的!懂个屁!吃你的面!”
那大汉竟然倏忽地落下泪来,“杀了也不够数!旁人再惨的,也没有侄子惨,他才十四,怎么就遭了这样的毒手……”
华成峰听得心里发毛,好像好几个门派的人要共上蟒山,看来欧阳青鸟此番惹的麻烦还不小,又听了一会,确准了自己的判断,赶紧回屋,哪知程风雪吃了药,发了汗,睡得沉,怎么叫也叫不醒,成峰心浮气躁地等到第二天早上,好容易把程风雪唤醒了,告诉她可以再休息一日,然后让她自己先回襄阳去,韩师叔不可能坐以待毙,该是有些应对之法。
程风雪刚刚醒来,听了这个消息,头晕脑胀,“成峰哥哥,你不跟我回襄阳了?”
成峰说,“蟒山欧阳掌门遇到了大麻烦,欧阳掌门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有难处我不能不管,我从这里拐去蟒山,再从蟒山回襄阳,若是事情顺利,至多晚五日便归。”
程风雪拉住华成峰的行囊不让他走,带着哭腔,“成峰哥哥!你不能去,歃血盟如今也危在旦夕,欧阳掌门自己应该能应付她自己门派的事情,你要救别人,也先保全自身啊!”
成峰哪里肯听,“风雪听话,若是她能应付,我最多晚三天便到襄阳,若是不去,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也不等程风雪再有所反应,出门跨马就往蟒山而去。
空留下程风雪一人,双眼垂泪地半靠在病榻之上,黯然伤心。
华成峰上次来蟒山的时候,几乎是半昏迷的,凭着所剩不多的记忆,沿路一直打听,好容易才摸到了蟒山,一脚没歇,拔腿便上了山。佛医门的牌子自从上年摘掉了,再没挂起来过。
两扇门半掩着,门口没有门童,成峰往里走,没几步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人声不绝,成峰趁乱摸进去。
那个供奉佛像的大厅他也熟悉,成峰躲在人群后边,欧阳青鸟被十几个人围在中间,脸上勉强维持着淡定的神色,目光里却尽是慌张。
很久没见,她又瘦了一圈,她面前跪着一个小药童,药童身上带着伤,有些跪不直,还带着喘,那药童身后站着个一看就有钱的老爷,指着欧阳青鸟骂,“孩子在你这里学医学药已经三年了,年年我们也送百十两白银过来,什么时候短缺过你的?没学到什么真本事也就算了,你怎么能把他打成这样?就算孩子做错了什么吧,告诉我们当爹娘的,实在不成才,我们领回去,他不过是弄混了两味药,你看你把他打的,怕是要落下终生的残疾了,他才十二岁啊!欧阳青鸟!你让他往后怎么办?”
这个小药童成峰去年在这里曾见过,低眉顺眼的一个人,从来不会忤逆的样子,看着伤得确实很重,这是混了什么药?要责罚得这样重,成峰远远地看着欧阳青鸟,那欧阳掌门也微微低着头,声音不大,“我没打他,只是罚了跪,跪了两个时辰而已。”
那小药童抽泣着,还是那副乖顺的模样,开口说,“爹,娘,你们不要怪师父,是我自己做错了,师父怎么罚我都甘愿领受,还希望师父别把我赶出去!”
欧阳青鸟突然怒,“我怎么责罚你了?”
小药童被她一声怒喝吓得身子一颤,抬头惊恐的目光望着掌门,欧阳青鸟又问,“你倒是说啊!我何时何地怎么打的你?”
那当爹的身后钻出来一个壮汉子,一拳怼在欧阳青鸟的肩头,“你干什么?还吓唬他干什么!”欧阳青鸟没还手,被他打了个趔趄,双方互相咒骂起来,但是欧阳青鸟势单力孤,基本上还不上什么嘴。
这边还没吵休,一旁又有个大娘冲上来,朝着欧阳青鸟歇斯底里喊起来,“你是个蛇蝎的心肠啊!我们虽然是山下穷苦人家吧,你当时收九九的时候说不要银子,只要有些当季的瓜果蔬菜就行了,我们老两口,凡是好的都舍不得吃,舍不得卖,给你送来,只盼着九九能有点出息,我不知道九九犯了什么错!你给她吃了什么药?眼见着一张俏脸就这样一点点烂了,你这是为什么啊?”
旁边一个小姑娘,脸上几个大包,还往下留着黄绿色的浓水,又不敢擦,一碰就疼得不行,眼泪流在上面,小姑娘一抽一抽的颤抖,着实骇人。
欧阳青鸟回那大娘一句,“我这没有这样害人的药,我没给她吃过什么!”
大娘自然不信,就要往青鸟身上抓,青鸟被她拉住了衣袖,险些带倒,脸上一阵青紫。
成峰听了迷惑,要说他对欧阳掌门的了解,她是断然不会做这样阴损的事情,但是对方全都言之凿凿,且药童身上的伤,明晃晃地亮着,这些药童常年住在蟒山,没去过别的地方,要说欧阳青鸟能脱得了干系,确实没人信。
有人在人群中讥笑,“自从闻邱神医故去之后,欧阳掌门便就变得越发残暴了,这十几岁的孩童,哪能是她的对手,她大可以为所欲为!”
有人说,最毒妇人心,还有人喊,报官吧!
一切都胶着住了,出来指认欧阳青鸟的络绎不绝,各种罪名都往她头上安,一盆一盆的脏水不停地泼下。
突然,成峰在客栈见到的那对夫妻带着他们的弟子,叫嚷着踢开了大厅的门,一阵飓风一样进来了,手里还提溜着一个药童,那药童给成峰端过药,他认得,名叫小岁。那个孩子眼神里十分慌张,躲躲闪闪,尤其是看到欧阳青鸟的时候,简直惊跳起来。
那大汉到了厅中间,旁人都收了声,想看看这一个是什么冤屈,那大汉松了手,小岁两脚在地上站不住,就要跪下去,大汉再一伸手,强行将他拖起来,“不要跪!她不是你师父了!”
小岁抖得像筛糠。
欧阳也惊讶,伸出手想拉住他,“小岁?你怎么了?”
小岁用力往后躲,呜呜痛哭。
大汉没说话,一个巴掌打在欧阳青鸟脸上,力很大,青鸟的脸立即就肿了,头发也散了下来,嘴角流出一行血,大汉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贱人!”
成峰突然觉得心头抽痛,想立即就冲上前,还能这样欺负人的?
那大汉朝着众人抱了拳,脸上的愤怒像要化作刀飞出来,“诸位!在下丁家山当家丁上篱,这个是我侄子丁小岁,今年十四岁,小岁的爹妈走得早,是我和内人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聪敏孝慧,九岁就送来蟒山,如今已经五年了,小岁为人谦虚,做事谨慎,从头至今,没有出过一丝错处,”他转向欧阳青鸟,“我这话说得没错吧!”
欧阳青鸟捂着脸,没吭声。
那丁上篱继续朝着众人说,“欧阳掌门新寡,没了男人,夜里寂寞,这谁都知道,”这话一出,众人的眼神都开始迷离好奇起来,“寂寞了你可以去找男人!什么样的没有?你不能一边装着贞洁烈妇的形象,一边却干这样龌龊下流的事情,你……你居然朝一个孩子下手……”
所有人都惊呆了,看欧阳青鸟的眼神都带上了轻贱,透露着一股这样的意味: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从前装的挺好啊,现在要露馅了吧,搞不好人人都能来占些便宜呢!
欧阳青鸟怒喊,“姓丁的!你休得在这里胡说八道!坏我名节!我谁都没找!谁都没害!”
丁上篱把小岁往前一推,“你自己说!”
小岁光顾着抖,不敢抬头看欧阳青鸟的眼睛,欧阳青鸟抓住小岁两个肩膀,“小岁,你说!师父可有害过你?你实话讲出来!”
小岁这才颤抖着抬眼匆匆看了一下欧阳青鸟,马上又低下头,那师娘见状把孩子拉回自己怀里,小岁的两个拳头紧紧地握着,指节作响,欧阳青鸟朝他喊,“小岁?何人胁迫你?你告诉师父!别怕,说出真相来!”
师娘骂了一句丁上篱,“你这是做什么?你还觉得不够难堪吗?”说着赶紧给小岁提好裤子。
欧阳青鸟不回头,“我没做过!”
“敢做不敢认!你这个荡妇!大家看看小岁,他还是个孩子!他能说谎吗?他身上的伤能说谎吗?真是想不到啊,欧阳掌门!人面兽心!”
欧阳青鸟挣脱了丁上篱的爪,仿佛失了魂魄一样,歇斯底里喊了一声,“我没做过!”接着拨开众人,走到佛像面前,呼通一声跪下去,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宽宥。”声音又稳了下来,但是看出已经是强弩之末。
丁上篱抽出背后的砍刀,听见欧阳青鸟清冷地说,“佛祖在上,今日在场各位指摘一切罪责,欧阳青鸟均没有做过,尽管铁证如山,但是我仍然不能认,是有人要害我,安排了这一场局,害人的无非是想让借诸位之手杀了我,也不劳烦诸位了,若是诸位执意不信,我今日就自绝于佛祖座下,相信佛祖有灵,他日定能洗刷我的冤屈!”
欧阳青鸟一脸的死意。她被冤得难受,但是她不怕死,可激愤群情,根本控制不住,丁上篱说,“你还好意思跪拜佛祖?今日不替天杀了你这个荡妇妖孽,天道焉存?!”说着挥刀就往欧阳青鸟头上砍过去,其他有仇怨的也一股脑冲了上来,一时间喊杀声震天,但是欧阳青鸟比他们更快一步,已经起身弯着腰,头朝着佛祖铜像的底座上撞了过去。
哪知道却撞在了一个肉墩子上,一双宽大手臂环住了她,“傻女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华成峰的脸进入欧阳青鸟的眼帘,还没来得及有任何的反应,华成峰拉着她的一只手臂,将她甩到背后,欧阳青鸟差点摔倒。
华成峰一手拉着她,另一只手抓起佛像前的香炉,劈劈破破挡住了所有迎面而来的刀剑,欧阳青鸟想挣脱他的手,再朝佛像底座撞过去,却感觉到华成峰的手,像一把铁钳子,将她牢牢握紧。
欧阳青鸟只得目光惊诧地看着他。
来的人鸡零狗碎,不是华盟主的对手,虽然人多些,但是好多都是不会功夫的村姑农夫,成峰还得留意着别伤着他们,他记得临走的时候净慧方丈叮嘱的话,慈悲为怀。
十招,那些人大部分都倒在了地上,只是丁上篱一家还站着,举着砍刀,“你是何人?”
华成峰抹了一把嘴角,“歃血盟华成峰,请诸位下山!”
有人窃窃私语,是新华盟主,丁上篱问,“凭什么?你和这贱人什么关系!”
华成峰手里香炉一挥,香灰化成一张网,朝着丁上篱面目而去,丁上篱被呛得后退了好几步,“丁上篱!闭上你的狗嘴!我警告你!再敢骂一句,我要了你人头!”
有人议论,“怕不是她的姘头?”
华成峰瞪了他一眼,朗声道,“欧阳掌门是我的救命恩人!今日诸位所述事项,姓华的一概不信,欧阳掌门为人正直,济世救人,但是有人蓄意陷害,今日华成峰在这里,谁的奸计都没法得逞,奉劝各位,别上了小人的当,各位若是自行下山,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各位若是不想自己下去,”华成峰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打下去!”
老妇人说,“欧阳掌门!你做了这些丑事,还请了这么凶恶的帮凶,你不怕遭报应吗!”
欧阳青鸟此刻被华成峰一只手半吊住,神志好像已经有些不清醒了,华成峰歪嘴一笑,“老太婆!还不快走,第一个先料理了你!”华成峰一龇牙,一瞪眼,那老太婆拉着自家的孩子,赶紧逃了,有了第一个走的,村民们基本上都跟着撤了,最终只剩下三家人,丁家的,那个有钱人家的,还有一个老头带着一个妇女。
华成峰这才感觉到,欧阳青鸟怕是手要被他拽断了,旁边有两个女孩子,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这两个成峰认识,去年在这治病的时候都给他端过药,于是叫了一声,“文桥,秀娟,过来照看一下掌门,别怕!”那两个姑娘才哆哆嗦嗦走上前,从成峰手里接过掌门。
成峰移步到那三家人面前,“各位的账,大可以记在我华成峰头上,究竟是何人下的毒手,我来为各位查个水落石出,并帮你们报仇雪恨!一定给诸位一个稳妥的交代,今日就且先退下吧,否则!可别在黄泉路上恨我!”
成峰这半年好像还在继续长个,比那一圈人都高许多,人又健硕,一个人也形成了威压之势,另外两个都不说话,唯有那姓丁的,“我不管你是何人!我今日就要给小岁报仇!”姓丁的夫妻俩和四个徒弟拉开了架势,举着各式兵器,喊杀过来,华成峰只用了一只手,划过几个青年握着兵器的手,兵器都飞了出去,只有那夫妻俩还能稍微一战,但也不过三五招,成峰就把这两位都治服了。
那师娘倒在地上,成峰一只手抓着丁上篱的两只手腕,别在他背后,丁上篱只得弓着腰,喘着粗气,大骂不休。
成峰压着他往门口走,小岁也跟着,另外那俩家也只得跟着往外走,欧阳青鸟从地上抬起头,“孩子留下来!我能治!”
那丁上篱边走边骂,“我呸!你还想害人!欧阳青鸟,你必遭天打雷劈!你是要下地狱的!啊——”
成峰手上使劲,丁上篱没法再骂人,痛得大叫,成峰直把他送到大门外,推了出去,咣当一声关了门,上了栓。再回过身,却见两个小姑娘正在关大厅的门,正要上锁,成峰伸出一只手顶在门上,“文桥!你们干什么?”
小姑娘小声说,“华盟主,师父她现在不想见人,叫我们锁门。”
成峰眉头拧出一道川,厉声道,“她叫你锁门你就锁门!全不动脑子么?她要在里面寻死!”
文桥吓得手里的锁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成峰一脚踹开大门,那欧阳青鸟手里拿着一柄钢刀,已经从脖子上开始抹了,华成峰大叫一声,“欧阳青鸟!”
一瞬间到了她身侧,一掌拍在她小臂上,钢刀应声脱落,细白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好在还没来得及割太深,欧阳青鸟翻了翻眼睛,晕了过去,成峰赶紧把她接在手臂上。
文桥和秀娟跑进来,跪在地上自责痛哭,门口又跑进来一个男孩子,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师父。
成峰说,“你们师父今日受了欺负,但是要不了命,你们不要怕,你们若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师父是个作恶之人,就收拾东西下山去吧,要是你们信师父,就振作起来,把这院里收拾妥当,给师父准备些吃的,等她醒来用。”
秀娟哭着说,“我们三个都是没有家的,师父待我们如同亲生的一样,师父待那些师兄师姐也好,不知道他们为啥这样咬人,我不走,我就在这陪着师父!”
那个男孩子也说,“我也不走!我只是恨我自己,师父受难的时候,我没敢站出来保护她……我没用!”男孩子说着抽了自己一个巴掌。
这就是问题所在,出了事的孩子,都是有家人的,有人能替他们出头,能带着人上来闹,而这些孤儿,没人管,用不上。
成峰说,“小家伙,你们别自责,你们自己也还只是孩子,你们不走,就是好样的!”
文桥哭着说,“华盟主,您能在这呆一段时间吗?我怕他们那些恶人去而复返,落英大师姐前些日子奉师父的命令下山了,怕是有些日子才能回,她一定也和我们一样,不信师父是他们说的那样歹毒的人,眼下就只有我们几个……没本事的……怕他们再来,我们护不住师父。”
华成峰有点为难,但是也只得先应下了,“好,我在这留几天,你们快去收拾吧,掌门的房间在哪里?我送她过去休息一下。”
文桥在前边领着路,成峰把欧阳青鸟横抱在怀里,送到了她的卧房。
文桥给欧阳细细处理了伤口,秀娟去煎了一碗药,她们想关上房门,成峰拦住,“她现在心思还很迷乱,我怕她再想不开,门开着,我在门外站着,你们别担心,若她有什么动静,叫一声,我立即就来!”
成峰说着踱了出去,三个药童在身后齐齐地向他行礼。
欧阳青鸟这一躺就是一天没动静,成峰心里有点急,叫文桥去看了几次,文桥说她还在晕着,成峰担心,非叫文桥再去摸欧阳的脉,文桥反复摸了脉象正常,成峰才放下心来一点。
入夜,里边还是没声音,成峰在欧阳房间外边,倚着门柱子睡着了,半夜突然醒来,好像做了个梦,却什么也想不起,只是心里留下一阵荒凉的感觉,突然心念一动,会不会是欧阳青鸟出事了?
暗自懊悔自己怎么睡着了,起身就冲进屋里,两三步到了青鸟榻边,却见她背靠着床头,睁着一双大眼,正在定定地望着华成峰,眼神镇静,原来她早已醒来多时了,华成峰手拍胸口,还好没事。
华成峰竟然不等人家让,自顾自地坐在了床尾,“饿不饿?搞点吃的来?”
青鸟眼神里有点轻微的被冒犯的感觉,但是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华成峰又说,“到底惹了什么人,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整你。”
青鸟声音虚地弱说,“不知道,我们行医问诊的,向来都是救人,不害人,想不出哪里有这么大的仇家。”
“怕不是你们无意中得罪了谁,自己却不知道吧。”
青鸟还是摇头,“我与先夫从来少涉江湖事,一直谨慎小心,他走之后,我就几乎不离开蟒山,有要出门的,也叫座下弟子去,除了上次被奚闻香陷害,再没离开过,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当年在门外求医的,没进得来,人便死了,会落下仇恨。”
“不会,若是那样,早该来了,怎么会等这么久。”
“对,但是再想不出别处得罪了人,况且这些天我一直在,这些孩子前几日还都很正常,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这样,就算有仇人,他们怎么有机会下手的?我也搞不明白。”
“那别想了,回头我帮你查一查,你且先休息好,要活下去,才有机会弄明白。”
青鸟的眼神又疑惑起来,心想着,自己好像跟这年轻人没有这么熟,他怎么好像个至交老友一样,却又不好责怪什么,毕竟他刚救了命,只是听了他这话,心里一片落寞,“弄明白什么?我不想弄明白了,在这江湖上总有是非,只有离开这,才能落得干净,我父母早逝,夫君也走在我前面,我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子女,佛医门没有了先夫,能做的实在有限,我在这世间没有任何留恋了,华掌门以为我是一时意气,其实我早想追随他去了,便是没有今天的事,我也活不久了。”
成峰听得心下凄凉,欧阳青鸟却说得十分轻巧一般,好像这条命,真的没什么用。
成峰劝慰道,“怎能这样想?我还不是同你一样,现在只有个瘫在床上的弟弟,再也没什么亲眷了,但是这世间还有许多人要靠着你呢,你要是走了,他们怎么办?落英、文桥、秀娟,还有那个小童好像叫的权儿的,他们长大了,都能治病救人,这是多大的福报。”
“我自己尚且顾不过来呢,怎么顾得了他人。”
劝说无用,华成峰开始耍赖,“我不管,今天让我碰上了,绝不会再给你机会做那蠢事。”
青鸟看他竟十分笃定,“你就那么信我?”
“当然!就是要信你。”成峰低下头,摆弄自己已经有点破了的护掌,“我都想了,即便你真的做了这些事,我也信你另有苦衷。”
青鸟心里十分惊讶,她向来是心性冷淡的人,不怎么接触别人,也不相信别人,没什么温情,像华成峰这样死皮赖脸的,对她来说就像另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没来由地信人?怎么可能不管他人的意愿,非得要管她的闲事?
但华成峰这样,还不足以撞破欧阳青鸟的边界,青鸟停了停说,“无论如何,今天还是多谢你,明日你就走吧,在我这是非门前呆久了,叫人议论。”
华成峰大咧咧笑了声,“我怕人议论?让他们尽管来!”
青鸟错愕,这人竟不明白,脸色沉下来,“华盟主,我这是逐客令。”
成峰才收了笑,撇了一下嘴,却完全不伤心,“好,你先休息会,可别再想不开,我先走了。”
华成峰出了门,还特意把青鸟卧房的门开大了些,料想他离开之前,欧阳应该不会再折腾,要死也要等他走了之后,干脆先睡一宿好觉。
欧阳青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居然让一个男子坐在她的榻上,借着那朦胧的月光,聊了那么久,这太不像她了。
第二日,华成峰早早就起了,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指挥着蟒山上仅剩的三个小童,准备外出要用的东西,像个主人一般,小童竟然也都听他的话,忙活了一阵后,欧阳青鸟从里院出来了,问正在搬东西的权儿,权儿说,“华掌门说您要出门,让我们准备东西。”
欧阳青鸟火不打一处来,“华成峰!谁说我要出门?我去哪里?”
华成峰闻声赶紧过来,他低着头看青鸟,青鸟仰着头看他,华成峰说,“欧阳掌门,今日你一定要跟我走了,我本就是来请你的,想请你去襄阳看一趟诊,谁知道遇上了你受人欺负,华成雨病情恶化,襄阳请的大夫都看不了,眼瞅着等死了,所以特意来蟒山请你,怎么,不救吗?”
青鸟说,“不救,你走吧,你昨日救了我一命,把我们当年救你的恩情已经还了,往后我如何,你不必再管了,从此两清,我就算再去死,和你也没关系了。”
青鸟说着转身就走,一闪身,拐到院墙里去了,华成峰丧气地叉着腰喊,“欧阳青鸟!我不是要管你,你这么想去死你就去,但我兄弟不想死啊,你死之前好歹再救一命!”
药童都停下来,不知道该不该再继续收拾,过了好一会,青鸟又从院里出来,将信将疑,“华成雨什么症状?”
华成峰想,这个可难编了,只能硬着头皮上,被识破了再说,“就是日渐痴呆,便溺不知,皮肤脱落,昏睡不止,时而听不到喘息。”
青鸟脸上有些紧张,华成峰没想到给他蒙对了,青鸟说,“多久了?”
华成峰假意思索,“到我来这的时候,有十天了。”
青鸟神色更加严峻,那就是将死的症状,拖上十天,此刻怕是已经没了,青鸟瞪他一眼,“他都这样了,你还在这里管闲事!”
“这……不算闲事吧……”
青鸟又回了屋,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扛了个药箱,成峰十分高兴,赶紧接过来,青鸟待还要安排一下家里的事,成峰说,“我都替你安排好了,快走吧,欧阳!”
青鸟本也要走了,突然顿住,“你放尊重些!”
成峰说,“你都能叫我华成峰,我为什么不能叫你欧阳?”成峰硬是跟欧阳青鸟对眼对了好大一会儿,才败下阵来,并弯腰行礼,“欧阳掌门!请!”
下了蟒山,两匹快马,直奔襄阳,算算时间还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