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晨钟暮鼓,少林寺法相庄严。
说好了要闭关三年的新掌门净慧,半年就出来了,看着他出来的僧众们都吓了一跳,净慧还是从前那个样貌,但是他也变了很多,年轻的掌门,肩背竟然有些弯了,他的眼神里,不再只是澄澈,多了几分深沉与寡淡,他不像从前爱笑了,一脸的严肃和端庄,让人望而生畏。
从前他做方丈的大弟子,是有七分傲气在身上的,他担得起那傲气。如今他气度从容,傲气是一点也没了,看着人事物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好像进入到那事物里面去了,恭谨又通达,小和尚们都说,新掌门修成正果了。
少林寺里好像什么都没变,所有的事都按从前一样的规则运行着,不需要净慧过多的操心,他日常更多的是自己一个人在坐禅和行禅,即使有事报到他面前,他也总能不动声色地就解决了,出来后跟三位师叔论过一次佛法,那次结束之后,三位师叔都说,净慧佛法的造诣,都已经在他们三人之上。
净慧的步子变得很轻盈,就像少林寺的院墙外随风飘落的树叶,没有一丝声响,和尚们都议论,方丈的武学应该也是到了新的境界,但是没有人敢跟他比试。
好像他生来,就该是这个主持,他该在莲花宝座上,一坐千年,岿然不动。
那一日净慧刚刚给小和尚们讲完经,有守门的沙弥慌张地进来报告,那沙弥一路慌忙奔跑,却在见了方丈的一刻,突然就心静了下来,净慧端坐不动,小沙弥合十行礼,“师父。”
净慧垂着眉目,“何事慌张?”
小沙弥觉得奇怪,自己明明都静下来了,师父怎么还看出自己慌张?分了一下心,赶紧低头答话,“山门外来了一个人。”
“何人?”
“是……”小沙弥有点结巴,“净岸师叔。”说了又赶紧改口,“是华师叔……不对,是歃血盟的华成峰盟主。”
净慧少见地嘴角抽动了一下,没回应,小沙弥接着说,“我们按照师父从前的指示,说他要是来了,可以……可以打死……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们想把他轰出去的,但是他……坐在山门前不走,非要进来,我们不敢下狠手……他,他抱着一个孩子,看着才一两个月大,他说,说那孩子要饿死了,他要进来讨一口米汤喂孩子,他还叫嚣说,看看佛门是不是能睁着眼看孩子饿死……”
净慧等了许久没说话,小沙弥光头上都开始冒汗了,师父这是怎么不高兴了?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净慧终于开口了,“你让他进来吧,带到怀仁师伯那边去。”
小沙弥如临大赦,赶紧去办了。
那华成峰真是好一个垂头丧气啊,一副死猪被开水烫了的模样,那孩子哪叫抱着?只是用咯吱窝夹着,像夹个狗崽子似的,俩人都是一样的蓬头垢面。
小沙弥胆战心惊地把成峰放进来了,本想引领着他往怀仁的禅房去,成峰大手一挥,“不用了,忙你的吧,少林寺我不比你熟?”
小沙弥怕挨打,行个礼,赶紧走了。
成峰穿过布满金光的层层院落,往怀仁的禅房去,一别又是半年,也不知道老和尚啥样了,这时候他该是在念经。
以前老和尚在念经的时候,不许人打扰,成峰来捣乱,就换来一顿胖揍,想起在这里度过那十年光阴啊,从前多好,又慢又遥,没有恩怨厮杀,没有爱恨情仇,就在时光的河流里,不动声响地慢慢长大。
老和尚院里一向冷清,都快走到房门口了,愣是没听见一丝响动,成峰突然想起来,老和尚去岁被怀恩伤了根本,一身功夫几乎全失,怕是听不见他进来了。
禅房的门没栓,成峰轻轻一碰,就执拗执拗地开了,屋外的阳光洒在那老和尚背上,像给他镀了一层金线,老和尚坐在蒲团上,闭着眼,口里念念有词,成峰眼睛有点模糊,老和尚自从上年瘦了之后,再没胖起来,这样看,老和尚的骨架也不宽大,不知是原本就这样,还是因为成峰又长个了。
老和尚没回头,成峰进了屋,在老和尚身后半步远,跪在了灰石地上,将那小娃放在脚边,孩子正睡着,没一丝响动,成峰躬身触地,两手心朝上摊在头两侧,老和尚说,“成峰来啦!”
“不肖徒华成峰给师父磕头,愿师父长命百岁,健康安泰。”
老和尚说,“半年没见,臭小子越发会哄人了。”
成峰起身,瘫坐在地上,“哎,师父看得不准,我要是会哄人,今天就不来这了。”
老和尚笑他,“怎么?受苦了?”
“不是,受伤了,师父,徒弟有一事不明,特地回来请教。”
“呦!新鲜了!你也能有事要找我老僧请教?你不是一向觉得你比师父还厉害吗?”
“师父,您这就不合适了啊!我有事要求教,您还一直讥笑我,您这是报哪年的仇呢?”
老和尚伸手往后一拍,拍在了成峰膝头,“胡说八道!你说说吧,你有什么想不通,师父听听看。”
“师父,您当年教我的要行君子之道,救弱济贫,帮危扶难,磊落坦荡,可见都是错的,徒弟下了山,就是照师父说的去做的,可是到头来,师父,这山下的世界跟您说的全不一样,那些人能为了争抢个物件,就去杀人害命,为了多得些权利,就用尽阴谋诡计,暗箭伤人,那些男男女女也不知道个害臊,表面上爱着一个人,背地里却和别人好,徒弟在山下这两年,家破人亡,父仇未报,兄弟反目,感情受挫,还……留下这么个累赘给我,徒弟已经头脑昏聩,一颗心碎成了八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师父解答,您要是答得徒弟不满意,也不强迫您,拿一把刀子,把我这头发剃了,从此我不下山了,就回来陪在您身边,给您养老送终。”
老和尚可是没下过山,他不知道家破人亡,父仇未报,兄弟反目,感情受挫是个什么滋味,他觉得华成峰在拿他开涮,天下哪就这么可怕了?再说两句,估计他要睡着,倒是累赘那一句,他听得清清楚楚,随口问了一句,“什么累赘?”
华成峰将那小娃推到了老和尚面前,“师父,您睁眼看看啊!”
老和尚缓缓睁开了眼,说来也巧,许是那老和尚佛眼如炬,那眼光刚一碰到小婴儿,小婴儿也睁开了眼,并且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老和尚哪见过这个?本来坐得稳如泰山,被这小娃一哭,嗖的一声跳了起来,“这这这……这是哪来的?”
成峰赶紧起身扶住师父,“师父师父,您别学怀智师叔说话啊,他听见了可要生气!还能哪来的?生的呀!”
老和尚看着成峰,“生的?我是说你哪来的这个小娃娃?”
成峰撇撇嘴,“我捡的!师父您看他可怜不?被人仍在路边啦,我佛慈悲呀,我自然不能不管,就给捡回来了,师父您要是收我回来出家,我就在寺里养着这娃,要是不收我,我就把他放在这,您养吧!”
老和尚脸是紫色的,两颊的皮垂着,抖着,“不不不,这么小怎么养?我养不了!你带走!”
“别呀,师父!您不是常和我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孩子虽然小,可总也该有五级浮屠塔,可是嫌功德小,您不稀罕?”
老和尚一掌拍在华成峰后脑上,声音虽然大,但是成峰感觉到,没什么力气,师父恐怕现在只能念念经,扫扫地了,老和尚说,“你这小杂碎我还管不过来呢,再来一个我怎么搞?你你你先让他别哭了,旁人以为我们打孩子!”
“师父,他饿啦!一天没吃了,您给口吃的就不哭了。师父,我不逗你啦,您行好吧,这孩子是个可怜孩子,他娘死啦,您快给弄点吃的吧!”
老和尚叫华成峰赶紧把孩子抱屋里去,放在榻上,自己拿着个钵往饭堂跑去,这不是用餐的点,饭堂也没有饭,但是是怀仁师伯来,做饭的小和尚也不敢怠慢,赶紧烧火,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折腾出来一钵小米粥,又反复荡去了热气,拿回来,却被成峰呵斥了一通,“师父,这娃这么小的嘴,能抱着碗喝吗?好歹拿个勺来!”
老和尚又去拿了个羹匙,看着华成峰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喂那个娃娃,这娃人不大,可是能吃得很,吃了大半碗。
刚吃完,就闻见一股熏天臭气,成峰打开那襁褓,一滩屎糊在小娃屁股上,老和尚也捏着鼻子上来看,不巧那小娃见了老和尚激动,一泡童子尿,不偏不倚地浇了老和尚一脸,成峰又叫老和尚打了水,笨手笨脚地又是擦又是洗,等到吃也吃饱了,拉了尿了,小娃又睡了,留下两人互相瞪着眼和一地凌乱。
那一夜,华成峰就挤在老和尚榻上,听老和尚念了许久的经,才睡了,老和尚解释不了他的疑惑,老和尚说,“你这个题难,除非找方丈去解,旁人解不了。”
第二日早上,晨钟刚响,成峰就起了床,告诉老和尚,不能离开这院,让他在家看着娃。成峰去了大殿,等着僧人们都做完了早课,吃了素粥,看见了净慧的身影往方丈禅房走去,他那身形,远望着,还是像当年的怀恩。
成峰跟过去,净慧已经进了屋,正在焚香,两个金身罗汉守在门口,铜棍交叉,拦住了华成峰,罗汉说,“华施主,方丈说了,不见您,施主请回吧。”
成峰在门口喊,“净慧!还生气呢?为什么不见我?”
两个罗汉舞起棍,叉在华成峰颈上,“华施主,若再无理,休怪我们不客气。”
成峰有种异样的感觉,从前人家叫他华师叔,他生气了就可以打,现在人家叫他华施主,他便不敢那样随意了,终究是分了两家人,和从前不一样了。
成峰想不明白为何净慧不见他,但是他有的是办法。
回去的时候,老和尚正在为啼哭不止的孩童懊恼不已,“兔崽子!你可算回来了,这吃也吃了,拉也拉了,怎么还哭个不停?”
成峰将那娃娃抱起来,贴在胸膛上,轻轻摇晃,“师父,这是要找人抱,你看,抱抱就不哭了吧!你来抱抱!”
老和尚赶紧跳开,用力摆手,“我不会抱!你自己抱!”
没几日,阖寺都知道华成峰回来了,还带了个孩子,那孩子不哭不闹的时候,就躺在床上,挥着手,蹬着腿,一双大眼滴溜溜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到顺心的,咧嘴就笑,看到不顺心的,撇嘴就哭,小娃很快就出了名,阖寺上下大小和尚都来看,都来逗逗他,怀仁的院子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净慧自然也听说了,但是他不来看,不过他不来,防不住华成峰去,。
一日下了早课,成峰就抱着孩子来找他了,门口的罗汉还是拦着,成峰抱着孩子,顶着那两棍就往里硬闯,论力气,那俩人只靠推,拦不住成峰,成峰也不和他们动手,只是嘴里威胁道,“你两个可小心,这棍要是滑了一寸,就要了我这娃娃的命!”
两个罗汉只得缓缓后退,竟被华成峰瞅准了一个空档,滋溜一声就钻进去了。两个罗汉没拦住他,跪在门口请罪,净慧回身,手里拈着三根香,站在烟雾缭绕之中,真有神佛模样,净慧淡淡地挥挥手,那两个罗汉便起身出去了,带上了禅室的门。
净慧又回过头去,将那三炷香插好,成峰也觉察到净慧的变化,他静下来了。
焚完了香,净慧才看向成峰,“这香烟,不知道小娃娃受不受得住。”
成峰咧嘴笑,“受得住,受得住,我受得住,他就得受得住。”
成峰抱着小娃往前走,净慧离得远远的,像是有些不敢靠近,挑眼望过去,华成峰怀里抱着的那个,肉肉的,嘟着嘴,纷纷嫩嫩的,好像特别脆弱,净慧说,“这是你捡来的孩子?”
“咳,跟你说实话吧,净慧,不是,方丈大师,这是我弟弟,我不能告诉老和尚,他受不了,你也不要告诉旁人。”
“你父亲不是已经……你怎么还有个这么小的弟弟?”净慧虽然这样问,语气里淡淡的,不像有多惊奇的样子。
“那说来话就太长了,你知道是我弟弟就行了,净慧,方丈大师,你抱抱他,可好玩了,你躲什么?”成峰把小娃娃递过来。
小娃大拇指含在嘴里,呱唧呱唧地吸着,一双大眼打量着净慧,朝他笑了一下,净慧不伸手接。成峰有些愠怒,“方丈大师,你这是还跟我生气呢?”
净慧静静地说,“不气了,我如今想通了。”
“想来是真的和我生过气,去年你要去闭关的时候,跟我说的那些话,真的也是伤着我了,我痛心了好些天,我都不明白我哪里做错了,要不你跟我说说,生的什么气?”
净慧抬眼看着华成峰,“一气你私自为我做主,二气你几番离寺而去。”
“我走又不是我自己想走的,我也是被逼的,哪次不是被你们给赶走的?你如今想通了?”
净慧又低下眼,有些落寞,但是又充满坚定,“佛寺总要有人守,青灯总要有人燃,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快意江湖,便在这里守住我心中的佛祖。你硬塞了个掌门之位给我,也算是成全了我,这是人意,也是天意。”
华成峰那一刻才明白,净慧心里也曾有过波澜,也曾想和他一起去闯荡江湖吧?也曾想体验一下烈火灼身的痛快吧?可是净慧什么都没有,净慧的年少从来没有轻狂过,他早早地长出了慧根,年纪轻轻就被华成峰按在了掌门之位上,从此,他再也没有机会去轻狂了,只能安住此心,常伴佛祖。
“净慧,对不起,我不该问都不问你,我不知道你心里想要的不是这个。”
“无妨,无常,乃常。”
“净慧,你佛法领悟得深,这我比不了,要我说,你真该做这个主持,你能比旁人做得都好,刚好俗人我有个疑惑,师父他也答不上来,让我来找你呢。”
“你的惑一句两句解不出,你明日过来,我再跟你细细探讨,这孩子叫什么名?”净慧这才走近了些。
“照理该叫华成双,但是我不敢给他叫这个名,我怕世人笑话我爹。”成峰沉默了一会,“改日我再慢慢告诉你,这是个秘密,除了告诉你,只能烂在我心底,旁的人,再一个都不能说了,净慧,以往我做错了什么,你想责怪就责怪我,我认打认骂,但我想求你,把这孩子留下,这天底下,没有旁的地方能容下他了,你留下他,也不管叫什么名,你随便玄字辈还是莫字辈给他赐个名就行。”
净慧不做声,但眼睛直盯着华成峰,眼神幽幽,成峰叹了口气,又说,“家族耻辱啊,就叫他在这待着,一辈子也别叫他成亲,别叫他播种,别生孩子。”
“你这是什么话!”净慧自打出了关之后,脸上没露过什么情绪,却见了华成峰,就有些倒回从前的净慧模样去了,他这语气里带着不悦,也只有华成峰有这个本事能随时气着他。
成峰觉察到,“出家人,我还以为你修行成了,怎么还是爱不高兴?说真的,这么小的放这里也养得活吧?你刚来的时候不也这么大小?”
“我来的时候比这大,我两岁才来。”
“哎!不管,你看放在怀信师叔那可行?他那有药,这孩子体质弱,可能要他常给看着,”成峰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妥,“要不还是放在我师父那吧,他从前疼我,现在也一定疼这个孩子。”
“哪也不去,就放在我这里,我亲自照料他。”
“放你这?你会吗?”成峰有些不信他,“但好歹,你同意收下他了,我还是替他谢谢你,谢你救命之恩!”
净慧这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孩子,但成峰能感觉到,他在刻意屏住呼吸,仿佛那呼吸声都会惊扰了那孩童的宁静,“你不信我?我跟你保证,我在他在,他死我亡。”
成峰打了净慧的肩膀一下,“说什么呢!倒也不用发这么重的誓愿,你佛门之人,怎能轻言生死?”那一刻好像回到了从前,两人都还年少的时候。
净慧看着那小小的一团朝着他眨眼,奋力地伸着小舌头,好像跟他要吃的,净慧突然笑了,眼中涌起无限爱意,“你看,他眉眼和你很像。”
成峰凑过来,“有吗?这么小能看得出来?”成峰又逗了他一会,同净慧说,“放你手里,我最放心了,那些老和尚,很快要耳聋眼花,我怕他们经不起那折腾,放你这最好,你看给他个什么名?”
净慧抬头盯着华成峰的眼,“就叫成双,这一辈,就他一个,我亲自教他经书和武艺,只是怕将来要是教成我这个样子,不知你是否会满意?”
成峰笑得没心没肺,“像你这样,最好,我将来生了儿子也给你送过来,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的儿子。”
净慧无奈地摇摇头,“华成峰,佛门净地。”
成峰赶紧闭嘴,就算有三份像从前,他也不是从前的净慧了,他是少林寺的方丈大师。成峰又给净慧讲了许多如何代养小童的方法,一半是大嫂告诉他的,一半是他自己胡编乱造的,照华成峰说的这个法去养,养不养得活,看孩子自己的造化。那一日没说别的,只讲了这孩子,那一日,成峰觉得净慧温情脉脉。
成双啊,你是青萍的遗愿,也是净慧的慰藉。
次日,华成峰再来的时候,又被挡在了门口,且这次有八个罗汉来挡,虽然成峰也不怕吧,但是他也不想硬闯,只在门口喊,“方丈大师!你这出家人怎么打起了诳语?昨日说好了今日来探讨,怎么又不让进?”
屋里没动静,罗汉挡着他,“华施主,请回吧!方丈有了话,自然有人去叫你。”
净慧把自己关在屋里,水米未进,念了整整三日的经,才把自己变回了方丈净慧大师,而不是那个险些漏了行迹,曾有过些许俗世之想的净慧。
三日之后,净慧在重晖殿见了华成峰,净慧变成了旁人眼里看到的净慧,端庄、持重、严肃、沉静。成峰把他的烦恼丝一层一层剥开给净慧看,讲胡千斤、赵寻常、施即休、凤灵岳、程风雪,最后又讲到青萍、华成雨、华成双。
成峰问净慧,“为何这世事如此艰难?佛寺清净,净慧,要不把我也留下来吧。”
净慧背对着他,一下一下敲着他的木鱼,“你留不下,你这次下山,惹了太多的尘缘,入不了佛门,你还是要下山去,把你自己系起来的结,再去自己打开,你心就安稳了。”
当时已经日暮西山,成峰佝偻在一团蒲团之上,背靠着重晖殿的大柱子,合着眼,“不想走了,山下太苦,人间太难,让我在这赖一赖吧。”
净慧说,“华施主,你细听我的木鱼之声。”
成峰闭着眼,那一时,山中寂静,除了声声木鱼响,再没有旁的声音,鸟兽都停下来倾听净慧的敲击声,一点,一顿,一短,一长,那声音仿佛能穿透人,从头顶入,从脚下出,成峰细细地听着。
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下山以来那么多时日,从没这一日这样睡得好,一夜浅梦,眼前都是袅袅仙山,再睁眼的时候,太阳当空,那木鱼声还在响着,不疾不徐,如清风。
华成峰跳起来,“净慧!你敲了一宿?”
净慧淡淡地说,“我不是为你,只是碰巧度了你一夜安眠。”
那日之后,净慧才算真的消了气,华成峰厚颜无耻,天天跟着净慧同吃同住,但是和以往一样不守规矩,净慧给僧人说法,他在一旁啃鸡腿,还帮净慧给和尚们指点功夫,常常教错,欺负小沙弥,大家又怕又恨,还不敢去跟方丈告状。
成双还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就剃了头,受了戒,穿上了巴掌大的灰色僧衣,成了净慧的关门弟子,师叔们都劝,你这门关的也未免太早了,净慧自然不听,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成双,还正儿八经地给那小娃讲经讲法。
成双也真争气,到了净慧手里,竟然十分乖巧,不哭也不闹,脾气一天比一天好,渐渐地,看着不顺眼的,也笑。
成峰也就那样不思人间起来,虽然没有再次落发,但是赖着不走,净慧和他讲,“不是尘世苦,是你心里苦,人人心里一杆秤,但须知那称只可量自己,不能量他人,更不能量世事,人人都有自己的缘,你的缘一定不比他人的高贵,也不比他人的低贱,若要是你的称过了界,你心里就苦,把你的称收回来,只问自心,就不苦了;你量他人时,他人也在量你,你在苦时,他人也苦;你也莫要去度他人苦,只需管好自己的称。”
成峰似懂非懂。
净慧还说,“世间无真,万法皆相,有相蔽目,不见其实;勿以恒常为常,似常实虚,无常为常,天地无常;不应见别,万物刍狗,不带色眼,不着执心;应其道,见其身,包罗万象,万象归一。”
成峰就完全不懂了,净慧道,“这么说你都不懂,可见没有慧根,下山吧。”
“又不是人人都是你一样的得道高僧,都像你一样早慧,蠢笨的众生你就不度了吗?”成峰缠着净慧,让他再说清楚些。
净慧叹气,又说,“你心里苦,苦就苦,苦时你就体味那苦,苦又不会死,仇报不了就不报,怨恨自己无能,就怨恨,就体会那怨恨,爱不得就不得,不得又如何?就体会那不得之时,心肝俱裂的疼,不要老是想别人,闲时多思己过,静坐莫议人非,多想自己为何?”
成峰好像懂一点了,净慧拍了一下成峰的胸膛,“这里,这时候,什么感觉?”
成峰说,“还是难受。”
“多难受?怎么难受的?”
“就想问一个凭什么?”
“你去下山,找上十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富的贫的,奸的忠的,美的丑的,问问哪一个不想问一句凭什么的?不凭什么,你别急,你想做什么事,你就揣着这一句凭什么去做,有一天你就不再问这句了,到那时候,再问什么,就揣着什么。”
成峰说,“可是,方丈大师,我心里的信念不见了。”
净慧说,“不会不见,总有你信的东西,只不过它会变,你须知,今日你信白的,明日可能你就要信黑的,也可能,你有时要处在不知该信白还是黑的情形下,不要紧,那你就信灰的,万事都有答案,只在天地之间,你需要有耐心,它会回来的。”净慧转身走了,临走还说了一句,“你这智慧,不该想太多,徒寻烦恼。”成峰气得脱了鞋要揍他。
忽悠悠成峰就在少林寺住了三个月,时而离开少林寺,去深山里看望叫山婆。
到了炎夏,来了一个人找他,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人竟然是程风雪,从前的不愉快好像随着时间渐渐淡了些,两人也看上去很像师徒的状态了,程风雪拿出了一大堆信件给成峰,成峰一封封打开,竟然是华远行的亲笔书信,成峰读着读着就哭了,那信里,华远行对成峰谆谆教诲,寄予厚望,关切叮咛,并授予重任,在华成峰不在的那十年间,华远行大约每年写两封,华成峰从来没在他嘴里听过的甜言蜜语,书信间竟一丝一毫都再不隐藏,赤裸裸地全露着,好像父亲就在他的耳边说。
成峰问那信哪里来的?
程风雪说,“就在老盟主留给成雨哥的铁箱里。”
“铁箱你们怎么打开的?”
“成峰哥哥,那铁箱的钥匙一直在你手里,只是你不知道,你从前身上背着的那个包裹,后来被你扔了的,我都好好地收着,箱子没人打得开,我也收起来了,一天整理你的包裹,里面掉出个铜锣,你还记得吗?”
“铜锣?我记得,那年走的时候师父给我的,那竟是?”
“对,那铜锣刚好掉在了那个铁箱上,我突然发现那两样东西纹路相近,就叫了韩师叔,韩师叔也仔细看了,那铜锣就是铁箱的钥匙,将铜锣倒扣在铜锁上,只听见里面吱嘎嘎地响好一会,他自己就开了。里面又一个铁盒,写着‘成峰亲启’,没上锁,我就只带了信过来。”
成峰隐隐觉得心里又泛起了希望,“我爹给成雨留的什么?”
“只是些珠宝,地契,铺面的契约,还有几本秘籍。”
这一回,他觉得自己胜过了华成雨,虽然对手已经不知道他的胜利,什么珠宝秘籍,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他父亲的希望和认可,他得到了,好像横在咽喉间许多年的一根刺,那一瞬间竟然软掉了,心甘情愿地吞了下去,而且就像净慧说的,他心里的信念好像回来了一些。
他好像回到了去年洛阳和父亲十年后初见的那一刻父亲的眼神里,他如今总算明白,那眼神里有多少不能说的、压抑着的、又喷薄欲出的期冀。
成峰一时高兴,竟然把程风雪抱了起来,转了个圈,像个孩子模样,“多谢你了风雪!我今日太高兴了。”
松开了程风雪,成峰跑回去问师父,果然那铜锣是当年华远行送他来的时候就留下的,但是成峰走的时候太匆忙,师父没来得及说,只是给他带着了。
程风雪被他抱了一下,心里的震荡程度可不是一般,她开始琢磨,是不是这代表他……
随即羞得满脸通红。
但是程风雪还带来了别的消息,是韩师叔让带过来的,说蒋玄武带着金象、水曲、土华、木梁四个分舵的人围住了襄阳城,放出话来,让华成峰带着歃血盟自己出来投落网,要是不来,从八月初八开始,就要每天灭掉襄阳一个门派,直到歃血盟的人死光了为止。
成峰一瞬间又脸色煞白,“水曲如今是谁当领主?可是赵寻常回来了?”
“不是,一个叫许中升的人,韩师叔说是土华许方寸的儿子。”
“怎么火塘没来?”
“韩师叔说,火塘也易主了,是个叫于珑璟的女人,蒋玄武调不动她。韩师叔还让我和你说,水曲上次被我们搞得死伤过半,如今也是强撑门面,真正有用的,恐怕只有那三舵。”
“韩师叔开始做准备了吗?”
“我走的时候还没有头绪。”
成峰低头沉思,“八月初八……还有十三天,”华成峰一瞬间豪情万丈,“不怕!这次一举咱们就把玄雅堂都灭了!蒋玄武偿命的时候到了!”
成峰和怀仁,净慧辞了行,净慧说,“你该是舞动天下的英雄,去吧,但是不要杀无辜之人,记得慈悲为怀。”
成峰带着程风雪,像鹰一样飞下了少室山,净慧抱着成双在山门口,一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了许久,才回。
下山的路上,成峰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他好像这一刻更加理解了他的父亲,当年他父亲把他叫在怀恩手里,当是怀着十分的期望与信任,满心满意地希望他好,就像他今日把成双交在净慧手里一样,他相信那是对成双最好的安排,比跟着他自己还强。
人有的时候可能就是不辩善恶,只认亲疏,当年的华远行与怀恩,是不是就同今日的他和净慧一样,要是有人说净慧做了什么错事,他会信吗?他不会,他只信他心底里那个净慧,不会信任何其他人口中的净慧,也不会相信什么证据、事实,会毫无底线地盲目地维护他,就像他也相信净慧也会同样的回护他一样,人看人,总有点偏颇,但是人世间最可贵的,便是那一点偏颇。
时空转环,代代相传。
*****************卷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