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前诗:
看倦恩怨厮杀,抛却富庶繁华;
藏刀南山之下,余生煮酒烹茶。
闲云野鹤白马,一醉咫尺天涯;
从来风花雪月,只向闲散人家。
山中悠闲,万事无忌,晚上总要闲扯到几乎天明才睡觉,白天要睡到日正当中才起床,能说的话都说了一遍,也终于说到了凤灵岳和施即休都不太想谈的那个话题。
那天即休在切菜,凤灵岳在端详她的形意剑,即休好似无意地一问,“小七,你……你有没有给成峰许过什么承诺?”
凤灵岳想了几个剑招,是当时墨良辰教她的,试着比划了几下,装作不经意地答,“没有啊!许什么?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
即休也若无其事地继续切,“老秦说,他对你有情义。虽然许久不见,但是他总要找你的,可……可该怎么办?”
“怎么又是老秦说的?你怎么看?”
“我看不见别人,只看得见自己对你的情义,老秦看得比我清楚。”
“那能怎么办?要是有一天见着他,我就告诉他,我们跟他还是好兄弟啊。”
即休刀下的一根萝卜都要剁成泥了,还在切,“嗯咳,只怕他不肯跟我们做兄弟了,这事也不能叫你一个女人家扛着,到时候……我求他原谅,他要怪就来怪我!”
小七收了剑,把剑倒背在身后,走过来,“你求他干什么?你做错什么事了?他凭什么要怪你?”
“我这不是……抢了你吗。”
“这怎么叫抢?我又不是个物件,我自己想做什么,谁有资格拦着我?”
那刀剁着菜板的声音更加嘈嘈切切起来,即休一直装模作样地清嗓子,“嗯——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问你……你心里要是没有他……我这不是就理直气壮点么……”
“我心里要是有他呢?”小七瞪着个眼,她刚刚听见施即休说抢了她这话,就有点火,想气一气施即休,哪知道施即休是个十分小气的。
即休突然停了刀,抬起眼看着她,眼神里全是愤怨,“你心里有他?那我怎么算?”
“你怎么算?不是说好了这两个月跟你厮守,我过两个月再去找他呗!”
即休突然把那切菜刀一摔,刀尖穿透了菜板,一板子的萝卜糊糊四处飞溅,即休厉声厉色,“那你还等什么两个月!”转身就回屋了。
凤灵岳这下闯了祸,她没想到即休生这么大的气,赶紧跟着进去,“施即休!干嘛脸色这么难看,我就是开个玩笑……”
即休冷冷地说了一句,“这事没有开玩笑的。”一下午,即休都不和小七说话,小七找了几次机会想跟他说,都被他冷脸挡开了,碰了几次壁,小七也不轻易尝试了,远远看施即休的脸色,像个冰块一样。
黄昏时分,施即休气鼓鼓地歪在躺椅上,闭着眼,心里却静不下来,小七蹑手蹑脚凑到他身边,对着他的脸轻声说,“即休哥哥睡着了吗?”
即休不理,脸别到另外一边,但是余光看见小七好像在那憋什么主意,正要绷不住了转过脸来,那小七却扑上来骑在他腿上,上半身整个贴在即休胸膛,细藕一样的手臂牢牢地勾住即休的脖子,嘟着嘴就往即休脸上凑。
即休明白了这是啥意思,便故意伸着脖子不让她够着。
“即休哥哥别生气了,我那就是故意气你的,我心里除了你还有谁啊?再半个旁人也没有,天天待在一起,心里头想的还是只有你一个人。”这话说得中听,即休的脖子软了些,头稍微低了点,小七靠得更紧,“还生气吗?”
即休只得缴械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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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成峰不禁念叨。
夏弦月那日跟在这俩人身后,由于即休跑得快,一路上又换了好几件衣裳,导致夏弦月摸错了好几个地方,华成峰脱身之后,跟着弦月的记号,也跑错了好几个地方,因而耽误了几天,师徒俩终于在玉鸯潭下边的山脚会面了,华成峰怒其不争地对弦月叹着气,“折腾你师父没个够,这地方准吗?再耽误下去,怕是只能给你姐收尸了。”
弦月缩着脖子受着成峰的训,“叫不太准,但是他们确实往这个方向是没错的,旁边都摸过了,这地方份大。”
“走吧,那便上去看看。”
刚巧碰上了往山上送菜的吴师傅,成峰便跟他打听,“大哥,这山上有人吗?”
“有啊?”吴师傅的扁担有节奏地悠荡着,“我这不是天天往山里送饭吗。”
“是什么样的人啊?”
“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吴师傅压低了声,“不像是正经夫妻俩,像是私奔出来的!”
成峰想,那大概不是他们要找的人,顺嘴又问了一句,“那男女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
吴师傅说,“男的叫刘三郎,女的叫什么小去还是小来的,就听过一嘴。”成峰心说果然不是,跟弦月说,“要不算了吧,这一听就不是你姐啊。”
弦月也郁闷,冒着蒙问了一句,“师傅,你可见过一个这么高的女孩子。”弦月用手比着自己胸口的位置,“薄皮薄脸的,身形很小——”吴师傅打断道,“那个叫小去的姑娘不就是那样么?清汤寡水的,看不出什么好!”吴师傅摇摇头。
师徒俩对视一眼,突然蹭蹭地大步跑起来,把吴师傅抛在了身后,吴师傅竖了竖大拇指,“原来还是高人!”
这山没有路,师徒俩踩着高草矮树往上跑,起起落落,弦月眼尖,突然指着前方说,“师父,有房屋!”
成峰顺着弦月指的方向望去,那房间只在他眼前一闪,就听见嗤的一声响,右腿上传来剧痛,成峰倒在地上,弦月赶紧蹲下去看,成峰腿上扎着一个中型的捕兽器,几根钢牙牢牢地扎在成峰小腿的肉里,钉在骨头上,成峰头上渗出一层细密密的汗珠,咧着嘴,“没想到栽在这了!”
两人蹲坐在草窝里,弦月用手拉那捕兽器的两边,想把那捕兽器掰开,用了很大力,但是那家伙纹丝不动,弦月起身,想换个方向再试,谁料到他一站起来就不动了,成峰说,“好徒弟,师父腿要断了,你赶紧的,楞什么呢?”
弦月低头,“师父,你快来看,那是不是灵岳姐姐?”
弦月强行将成峰拉拽起来,成峰忍着腿上的剧痛,力气全落在左腿和弦月身上,隔着那许多草木,两人看见那草屋前,站着一个女子,手上正在倒腾着什么,太远了看不清,成峰心里一阵激动,“看身形是她!”
突然,草屋里又出来一个个子高些的男人,那人径直走到女子身后,从背后将那女子抱住了。
无尽温柔缱绻。
成峰的瞳孔瞬间放大了几倍,已经忘记了腿上的捕兽夹子,一时间胸腔充满了愤怒,“这他妈的是什么人?老子杀了他去!”刚一抬脚,才又被那疼痛拉回现实,赶紧低头先把这夹子掰下去是正经事,弦月却不让他低头,又把他拉起来,成峰忍着痛站直了望过去,那女子竟转身和那男的亲在了一起,成峰全身发抖,直到弦月大叫一声,“师父,我手要被你捏断了!”成峰才发觉自己的手死命攥着弦月的手臂。
之后那女子便离开那男子的怀抱,俩人勾着手依依不舍好一会,那女子离开小院,从另外一个方向下山去了。
原来施即休和小七昨夜在玉鸯潭水里泡了半宿冷泉,年轻人仗着自己会发热,不管不顾,好一场鸳鸯戏水,直折腾了大半夜,到今早上起来的时候,施即休就发烧了,又咳又喘,四肢无力,腰膝酸软,上回买的药都吃完了,小七便要下山去给施即休抓药,即休拦不住,小七将形意剑用布包了,背在背上,即休从屋里出来,从背后抱住小七,低着头跟她耳语,“你就在镇子里买,能买到什么就买什么,不要去旁的地方。”
“知道啦,我带着剑呢,你怕什么?当我那么好欺负的吗?”小七说着转过身。
即休又说,“天黑之前必须回来,买不到也要回来,有人找你搭讪,不要和人说话,要是被人骗了钱,骗了就骗了,咱们有的是!有人受危受难,你也不要拔剑相助,一定顾好自己——”
小七跳起来嘟着嘴堵住他的喋喋不休,缠了好一会,“都知道了,这样你能闭嘴了么?”
即休一笑,小七转过身走,即休又用他的长手指缠绵了好一会才放开,即休懒洋洋的,浑身不自在,转头回了后屋。
成峰嘴里一直在骂骂咧咧,腿上又疼得难忍,血流进靴子里,红了净袜,师徒俩跌坐在地上齐心合力,靠着心里的一股愤怒,硬是徒手将那捕兽夹子掰成了两半,顾不得包扎伤口,俩人抬腿往那草屋飞奔而去。
快四月了,阳光温暖,师徒俩跌跌撞撞一瘸一拐满目仇恨地出现在那小院的门口,施即休即便是在昏沉之中,也听到了有人来的动静,披了件薄衣就赶了出来。
六目相对的时刻,三人都是充满了震惊,只知道楞呆呆地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
“成峰?”
“怪大哥?”
弦月说,“怎么是你??”
成峰脑子里一片混乱,“你没死?”
即休看着成峰的腿上鲜血直流,赶紧上前,半蹲在成峰腿前查看伤口,“成峰,你这腿怎么了?”左右翻看着,自言自语,“这是被猎人的夹子夹到了啊。”
此刻成峰眼里闪过一阵冰霜,他的脑子里控制不住地开始整理这件事,施即休没死,刚刚跟凤灵岳亲亲抱抱的人,就是他。
清醒,却混沌。
醒在亲眼所见,没有一点多余的解释空间,混在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个局面。
成峰突然觉得腹部像受了人重击一样抽着筋地痛,他不由得弯下腰,一手死死地抓住施即休的手腕,即休没有挣,抬眼看着他,成峰形容有点恐怖,他咬着牙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即休愣了一下,起了身,对弦月说,“先把成峰扶进去吧,伤口挺深,进屋包扎一下,喝口水再说话。”
弦月也是一脸的愤怒和不解,成峰手上使劲推,呈现出一种无法控制的抗拒,他不想让施即休再碰他一分一毫,语意里也如同裹着暴风冰雹,“不用,就这么说,流着血让我能清醒些。”
即休站了起来,掩着口鼻,咳了两声,“成峰,这事说来话长,等讲完你血都要流干了,先进来吧。”
即休有些乞求的意味,伸手来拉华成峰,弦月看着华成峰的腿,咬咬牙,推了推师父,让他在院子里的小桌旁坐了下来,即休转身进屋去拿扎布。
成峰已经疼得麻木了,他看着那篱笆小院,左右的青苗绿油油,仿佛刚种下来没几天,晾衣杆上晾着从前灵岳常穿着的那件衣衫,随着山风摆荡,好像那人就在身边一样的感觉,成峰心里五味杂陈,一时温柔,一时愤怒,一时羞耻。
即休抱着个盒子出来,弦月瞪了他一眼,接过那盒子,“我来吧。”说着便蹲在地上,撕开成峰的裤管,将那血肉仔细擦拭了,再帮他包扎起来。施即休脸无血色地在一旁有些拘谨地站着,三个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
快包完了,成峰抬头看着施即休,哑着嗓开口,“施大哥,你假死,你连秦大哥都骗过去了,为什么?”
即休脸上闪过一丝愧疚,“这……成峰,不是我有意为之,是凑巧,并不是要骗你们。”
“啊,”成峰竟有点不受控制地要信他的话,语气竟也柔和了些,“你……没死,也……很好。”
即休没说话,成峰又说,“刚才下山那个人,是……是灵岳吧?”成峰这句不仅柔和,而且有些虚弱,真希望他说不是,谁料施即休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是她。”
成峰脑子好像卡住了,弦月的手也卡住了,最后一个结,怎么也打不上,成峰说了一句,“她……还好吧?没什么危险了吧?”
“挺……挺好。”
成峰一只手肘拄在小桌上,用手捂住了嘴,好一会,才说,“弦月,回避一下,我和施大哥说几句话。”
弦月终于打好了那个结,眼睛里满是不忿,将那放扎布的盒子重重地摔在小桌上,一拎袍子,转身出去了,往凤灵岳刚刚消失的方向去,站在那个路口,双手抱着臂膀,一闭眼,两行泪淌了下来。
成峰挠挠头,挠挠脸,“施大哥,你怎么跟灵岳在一起?我刚刚看见……”
施即休听他适才问那人是不是灵岳,就知道他看见了什么,这送命题该特么的怎么答,“额……我……她……她前些时候……不是遭了神农教的人袭击么,我……我碰巧赶上把她……救……”施即休支支吾吾,欲盖弥彰,此地无银。
成峰突然红了眼圈,用手一拍桌子,陡然大声起来,“我是说你刚才为什么抱了她!亲了她!”
即休吓得全身一抖,“成峰,你先别激动……”
华成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着施即休逼近过来,施即休竟然步步后退,成峰红着眼,喊道,“你辩解呀!为什么不辩解?那你就是承认了?可是你勉强于她?”
即休伸出手臂,抵在成峰肩膀上,再不拦一拦,华成峰要上他的脸,即休有点慌,“成峰,你……我没有勉强于她,她自己愿意的——”这不是火上浇油么,华成峰挥起一拳,施即休没躲,生生受了,那一拳砸在即休眼眶上,顿时乌青一片。
即休被打得弯着腰,捂着脸,本来就昏昏沉沉的脑袋,此刻就像塞满了浆糊,成峰又单脚跳过来,两手抓住即休肩膀,把他搬起来,“她愿意什么?她……答应了你什么?”
即休被成峰死死地钳住,好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但心里升起了一股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豪情,“成峰,与你说明白了吧!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样,她愿与我两情相好。”突然又觉得这样说不对,赶紧改口,“不是……我是说,是我对她苦苦纠缠,你生气,你就朝我来吧。”
华成峰手上突然升起一股蛮力,推了施即休一把,施即休倒退着,脚后跟踢上了一个墩子,仰面倒地,华成峰瘸着腿,就势骑在了他身上,面目狰狞,“你为何对她苦苦纠缠?那我呢?施即休,枉我叫你一声大哥!”
成峰举手又要打,即休一把托住他双腕,“成峰!我并不知道你也对她有情义,你与她也并没有许下天长地久的承诺,我……”
“哈哈哈!”成峰仰头大笑三声,低头压着即休擎住的双手,“你不知道?洛阳初相见的时候,你没看见我和她结伴而行?你没听她说我们在汴梁把酒当歌,共杀宿仇?胥蒙山的时候,你不知道?蟒山的时候,她为了救我不惜伤了多少旁人性命,你没听说?少林寺的时候你也在,你跟我说你不知道?还有烟霞!哈哈哈,施即休,你真的不知道吗!!”伴着最后一声,成峰终于破了施即休的抵挡,拳头呼喝,落在即休脸上。
即休鼻子流了血,额头上都是包,成峰打了一会,又揪住他衣领,往上拎着,恶狠狠逼近,“你不知道?你无非是并未把我真的当做兄弟罢了!我真是看错了你,你从头就在骗我!还说什么姓怪的?哈哈,真是怪了!她也在骗我!”成峰将揪起来的施即休的头又狠狠掼在地上,施即休觉得眼前一片星河闪烁,“她也在骗我!我还以为她与你有什么仇?说要杀你,给你下毒?无非是你们联合起来给我演的一场戏罢了!我还一直担心她若杀了你,我该怎么处?还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即休拼命地从成峰的胯下往出爬,好容易爬出来,成峰又跳着脚追上来。
晾晒的衣衫都散在了地上,和土石掺在一起,小桌小凳倒了满地,另外还压倒了半园子的菜,半园子的麦,小院里一片狼藉。
成峰追得汗泪沥沥,即休躲得气喘吁吁,即休一边躲一边讨饶,“成峰,华成峰!你撒过火就行了,我并没有真的对不起你,你和她虽然经历过一些事,但你毕竟跟她没有那么个作数的约定!况且——”
“况且什么?”
即休说,“华成峰!你适可而止!你还记得你曾答应过我?”
成峰收了收脚步,“我答应了你什么了?”
“在洛阳的时候,你让我帮你打败柳花明,你答应过我无论我提什么条件,你都应我,你忘了吗?”
成峰一阵冷笑,“我是答应你什么条件都可以,但这不包括把女人也让给你!”说着又往上冲,即休哭笑不得,“华成峰!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让你——不要再打我了!”
成峰本来拉住了即休的袍角,这承诺该兑现,成峰陡然松了手,即休一闪跌在地上,灰头土脸,成峰的腿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颈背弯成一只大虾米,头都要低到裤裆里去了,后背一抖一抖,抽抽泣泣。
即休见他不那么激动了,贱兮兮开口,“成峰啊,你沉静些,不是我不把你当兄弟,只是很多事也身不由己——”
成峰突然抬起头,背着残阳,脸上挂着两条泪痕,“要是你看上的是秦大哥的女人,你也会这样明目张胆的抢么?你敢么?”
即休听着这话真别扭,“成峰,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看上老秦的人必然看不上我,看我上我的人也看不上你——”想想又觉得不对,这施即休还真是,除了对着灵岳,对着旁人可不会说一句好听话,“呸呸呸,我是说,要是谁看上了你,肯定是看不上我的。”
这话说的没错,但凡是爱上秦书生的,那必然是爱的是风流,要是爱上施即休的,那爱的是古怪,要是爱上华成峰的,那爱的是坦荡。
吴师傅送菜才刚刚来,看了这景象,吓了一跳,试探着问了一句,“刘三郎?”放下饭菜赶紧就跑。
华成峰又是讥笑,“真能骗啊,施即休,刘三郎?你真是信手拈来。”
站在门外的弦月远远就望见了个身影,攀着山石往上爬,背上背着一把剑,手里拎着一提溜药包,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吃食,凤灵岳快到顶的时候,也看见了弦月,顿时感觉不妙,“弦月?你怎么在这?”
弦月有些高兴,眼底里却翻涌着压不住的恨意。
弦月眼珠转转,压下了兀自升起的那一点高兴,神色冷冷,“灵岳姐姐,你回来了,你这是给谁买的药?”
灵岳心里已经有了七分猜测,“弦月,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姐姐,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么?”
灵岳定定地看着弦月,“弦月,他都和你说了?”
“不用说,我都看见了,怕是我害了你,要是当初不是我非得要叫你这一声姐姐,今日也不会把你就推到他的怀里去,这许是我的宿命,怎么我每一个姐姐,都栽倒在他手里?你还记得么姐?他是我杀父杀母的仇人。”弦月说得很平静,却让人听了心里生寒,连凤灵岳这样一向口舌利落的,都不知怎么反驳。
灵岳叹了口气,“弦月,要是这件事伤了你的心,我表示抱歉,但命运有时候——由不得人,你我皆在漩涡之中,你还是可以报你的仇,你若杀了他,我不会再来杀你,他若活一天,我便和他过一天,他要是死了,我也跟着去。”
弦月眼角飞着刀光,“你明知道我杀不了他,但是今天杀不了,不是永远都杀不了,你对他用情这么深,我今日先跟你讲好,要是有一天我杀了他,你别太伤心。”
灵岳轻轻一笑,“弦月,你我也算过过命的,你要是愿意,我还是你姐姐,和从前一样,我除了不能帮你杀他,别的事我都愿意帮你做,你要是不愿意,我也盼你能好,别作践自己,好好活着。”
灵岳说得真诚,弦月却勾了一个嘴角笑了,他不信她说的话,“算了,姐姐,也不必再说这些为了我好的话,几分真情假意,无人知晓。你快回去看看吧,我师父和他打起来了,我这不算什么,那个才更让你发愁呢。”弦月又笑,言语间竟有些轻蔑和嘲讽起来,灵岳眼色一凛,对着弦月无奈地摇了摇头,赶紧往院里去。
灵岳一走,弦月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弯腰捂住胸肋,竟然呕吐起来,挥起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胸膛。
灵岳在门口出现,见那俩人各自坐在地上,像两个野人,院子里被洗劫过一样,灵岳将形意剑解下来,连同药和吃食一起挂在门上,华成峰离门口近,一扭头看见她,先是眼睛一闪,一点也不利索地站起来,瘸着一个脚,扑在灵岳身上,将她抱了个严实。
身后施即休也站了起来,看这景象,连忙伸手,“哎——”
成峰一瞬又松了手,好像凤灵岳身上长了刺,那刺把他扎开来一样。
成峰看灵岳的眼神和刚刚瞪施即休又完全不同,那一刻,他眼睛里像装下了整个玉鸯潭水,呼之欲出的委屈抑也抑不住,“灵岳……这到底是怎么了……”
灵岳还是定着,“成峰,你听我跟你说——”
成峰一扭头,余光看见施即休在身后,“咱两个单独说,别当着他的面,行么?”
灵岳犹豫了一瞬,“好。去屋里坐着说。”灵岳将成峰推进了屋里,施即休扭身也要过来,被灵岳挡在了门口,“你别进来,我和成峰说几句。”
“小七!他今天暴躁得很,你看把我打的!我不走,我得在这看着!”
灵岳还是不让,“回头我给你擦擦,你听话,去潭对面,我叫你你再回来。”
“不去!我就在这。”即休说着就要蹲在门口。却被凤灵岳一把揪住了耳朵,目光锐利,那眼睛好像在说,你不去我就要生气了,即休脑子里飞快地分析着当下的形势,然后听见灵岳又说了一个字,“去!”
施即休翻着白眼,叹着气,最后说了一句,“要是他打你,喊一声我就回来。”长袖翩翩,踏水远去。
灵岳取了刚买的点心,拿到了成峰面前,两人隔桌而坐,灵岳说,“成峰,你吃点吧。”
成峰不吃,他侧脸对着灵岳,不看她,低头摆弄衣带,一副气瘪瘪的模样,“吃什么吃,气都气饱了,吓也吓死了。”这才扭过头来,“灵岳,从上次烟霞一别,这才两个月,你从前一直要杀他,怎么过了这俩月,你却跟他好了?是,烟霞的时候我惹你生了气,但是我心里并没有放下你呀,我信你心里也装着我,这现在……现在到底是怎么了?这两个月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我不明白,你把我搞糊涂了,我真的不懂了——”
成峰果然一脸的糊涂,难过。
换凤灵岳低下头,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成峰,这世间事,哪有都那么明白的,情之一字,更是说不清楚,也不知是为何,总之是到了今天这一步,谁……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吗?没有办法吗?你有办法的,你离开他,跟我走,好不好?没有他,我们也可以很好啊……”
“成峰,没有回头路了,我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望你谅解。”
成峰像心口撞在一座冰山上,被那冰锥扎透了心脏,不可置信,“你……你对他用情有多深?”
凤灵岳沉默了一会,她表露心迹,也为了让成峰死心,“犹胜我命。”
成峰手捂着胸口,眼泪瓢泼而下,他死咬着自己的嘴唇,连鼻尖都在颤抖,“那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华成峰从前,别说在女人面前,但凡在个人面前,他都不肯轻易落一滴泪,一定要撑住自己硬汉的形象,可此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没有办法。
他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在她面前哭,但是做不到,他告诉自己至少不要哭得这么可怜,还是做不到,华成峰一个八尺大汉,哭得幽幽怨怨,楚楚可怜。
“成峰,你没做错,我也没错,他也没错,这只不过是——这就是世事吧。”灵岳站起身,走到成峰身边,想要安慰他一下,成峰却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头埋在她腰间,声嘶力竭地哭喊,“是谁告诉我的这江湖上快意恩仇?这爱也不能爱!恨也不能恨!不痛快!太不痛快了——”
灵岳轻轻拍了拍成峰的肩头,任凭他哭个够,成峰哭了一会,突然站起来,跳了两步,把凤灵岳推在了墙上,成峰眼睛这会已经有点肿了,用他又高又壮的身躯,将凤灵岳困在自己两臂之间,两人近在咫尺,灵岳惊愕地问,“成峰!你要干什么!”
成峰竟然低头要亲她,“我哪里不如他?怎么他个后来的能抱你能亲你?我怎么不能?我今日就要把这便宜都占尽了,我让你们俩中间,永远都隔着我!”
华成峰的眼里闪耀的是愤恨,是求不得,便要同归去,灵岳用力地挣扎着,成峰用胸膛压着她,一只手就去扯她的衣衫,凤灵岳满眼的惊慌,眼睛瞪得像铜铃大,“华成峰!你疯了!我一喊,他可就回来了!”
“你喊吧!他回来也晚了!”华成峰手脚不停,凤灵岳觉得要被他压碎了,一片衣袖被成峰撕开了,弦月该是听见了屋里的动静,但是他没进来。
凤灵岳长吸了一口气,突然放弃了挣扎,这倒是把华成峰吓了一跳,他也停了下来,两人近距离对视着,灵岳说,“成峰,你要是非争这一口气,我便应了你,但我仍信你是个正人君子,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不要做将来让自己看不起自己的事。”灵岳目光灼灼,烧进华成峰的眼睛里,他脑子逐渐地清晰了,还用等将来?现在就有点瞧不起自己了,心说我这干的是什么事?我这不是个畜生么!
成峰险些被自己一口气噎着,他松了力,缓缓后退了两步,“当真再无可转圜了吗?”
灵岳无声息地摇了摇头,成峰抹了两把眼泪,眼里看不太清神色,“那就此——别过吧。”而后松开手,一瘸一拐地跳了出去,一边喊着,“弦月!走!回家!”几滴泪飘洒在空中。
即休回来的时候,成峰俩人已经没影了,屋里收拾的整整齐齐,没有撕扯过的痕迹,灶屋里已经煮起了草药,袅袅药香,灵岳换掉了那件被扯破的衣裳,正在院里收拾被那俩人砸坏的物件,施即休进来,夺过灵岳手里的东西,“他走了?有没有打你?”
灵岳停手,仰头看着他,“他敢打我?倒是你,怎么能被他给打成这样!你本事呢?”
“哎!他不懂事,我还能跟他对着打吗,我受他几下,让他出出气。”
“进屋我给你擦擦。”
灵岳拉着即休进了屋,让他坐好,为他擦去面上灰尘,换下脏衣,用冷水敷那肿了的脸,即休撒娇,“你给我梳梳头,你看这头发里边都是土。”
灵岳笑笑,“好——”拉着长调。
灵岳将梳子沾着水,给即休细细地梳洗他的头发,即休说,“现在可算是能光明正大的让你来梳头了,原来在烟霞的时候,想让你给梳梳头,还得编一大堆瞎话。”
灵岳说,“你可算承认了。”
即休又说,“七啊,你给我讲讲,成峰都跟你说什么了?你一句一句学给我听听。”
灵岳便把俩人的对话从头说了一遍,唯独没说那句犹胜我命,她怕施即休听了骄傲,没讲最后成峰险些发疯那段,他怕即休受不了那个刺激。即休听了叹气。
灵岳的手指还在他的发间穿梭,时而十指扣在他头顶,轻轻地摩挲,灵岳问,“即休,我问你,弦月与我讲过的那段,可是实情?”
即休撇撇嘴,“是实情,但那都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我那时候只是受命办事,哎,就算没有那张通缉令,我也不会再替太师府做事了,太伤天理,但从前年纪小啊,不懂是非善恶。”
“你受的命一定是杀光他全家,你怎么手软了留下两个?”
“那姐弟俩很可怜,我没杀过那么小的孩子,真不忍心,哎,当年错的,何止是这一件。小七,我也害怕,我杀了那些人,要是都来找我偿命,我怕是抗不过这两个月。”即休神情落寞,灵岳没想过,那些事对即休也有这么沉重的影响,要不然他为什么要躲起来这么多年,灵岳想让他不要再想这些事,就逗他,“我听说,人王家的姐姐,当年也是对你芳心深许,弦月说你在他家院子里,和人家姐姐住了半年,你倒是给我交代交代,那半年,你都干啥事了?”
即休挣扎着想站起来跑,却被灵岳一把拉住了头发,“别慌,慌什么?就这么说,我听着呢。”
“小七啊,你这不是为难我么……这怎么好和你说……我要是说了,你该生气了……”
灵岳手上加着力气,即休觉着头皮发紧,灵岳说,“你不说我也生气,还是说吧。”
“额……小七你轻些……多少年的事了……我这么和你说吧,我跟她……哪都没有和你好……”
灵岳笑一声,头发梳好了,“当真吗?”灵岳手放在即休脖后颈上,做出要掐住他的动作,即休声音僵硬地说,“当……当然!”
灵岳拍拍他肩膀,“药好了,来吃药!”
即休喝着苦药,一声也不敢抱怨,扭着脸往里咽,灵岳好笑地看着他,他要是不好好吃药,那就来交代交代王红参的事情吧。
半夜凤灵岳从噩梦中惊醒,即休起身抱紧她,拍着她的后背,“小七不怕不怕,做梦了是吧,我在这呢,别怕。”
灵岳伏在即休胸前呜呜痛哭,“即休,我是个坏人,成峰是个好人,不该这样伤他。”
即休劝着,“没事没事,你是坏人,我比你还坏,大不了咱们就做一对坏人,你就尽情地当个小恶魔,尽情地……行凶作恶,我护着你,有什么可畏人言,有什么风刀血雨,朝我来,我都担着,我心里又没有什么江湖道义,我谁也不怕!”
半晌,灵岳才在即休的怀里安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