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成峰和夏弦月日夜急奔,终于在二月头上赶回了襄阳,马站在城外山岗上,举目往城里望去,冬寒似乎过去了,迎面吹来的风有一丝树和草的味道。
等赶到歃血盟的时候,天已经暗了,远远地就看着不对,歃血盟坚实的两扇大木门,垮塌了一扇,另一扇斜歪着挂在门框上,将倒未倒,还忽扇忽扇地晃着,仿佛两片没重量的羽毛。
墙头上隐约地透着焦黑,似乎还传来刺鼻的味道,理应在墙外就能看见歃血盟的旗子没见,甚至连旗杆都没望见。
华成峰心里一阵酸苦,用力抽了下马屁股,正在收摊的商贩被惊得慌乱躲闪,待躲到了一边再回头望向策马而来的俩人,眼神里竟有些同情和怜悯,华成峰在门前急勒住马,翻身而下,脚都没沾地,飘一般地闪进了门里,夏弦月紧跟身后。
歃血盟大院里横竖着许多尸身,有自己人,也有旁的人,大殿,厅堂,楼阁,园子,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蒙着灰的石柱和烧得焦黑的木板层层叠叠在地上散着。
有些地方还没烧尽,细细的孤烟直直地往天上流淌去,碗口粗的旗杆被贴地斩断,横在华成峰脚下,顶端的旗子四周都被烧卷了边,只留下中间一处模糊的印记。
四下里一片寂静,几只秃鹰低低地盘旋着,偶尔降落啄着腐肉。华成峰的腿一瞬间就软了,险些跌倒,被弦月一把架住了胳膊,叫了声“师父!”才稳住神。
满院子的残烟,熏得成峰眼睛发涩发干,却一点泪都没有,胸膛里的心跳停了,只是在机械地颤动。
华成峰迈过那横在地上的旗杆,踢开不知道是啥东西的残片,往里边走去。没留一丝活口,到处都烧得干干净净,聚事的高台阶上,挂着几幅人尸,肢体打了一个结的样子,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断裂了,弦月挨着个的去检查看看,频频摇头,越是看,他心里越是慌,想起自己的家,多年以前,在家人的嘶吼声中,火光漫天,到处都是断肢残腿,他眼神躲闪着,越是想克制,那个景象越是往他脑袋里钻。
弦月不安地捉着成峰的衣袖,跟着他一路走到后院祠堂,华成峰赤手空拳,从一堆乱木中间,拔出来他亲爹亲娘和后娘李纷至的牌位,用衣袖拂去表面的灰尘,找一处尚算平稳的地方,将他三人牌位放了。
成峰说,“弦月,去看看那里面的灯还能点着不。”
弦月拾起地上倒着的烛台,掏出火石,点了两盏小灯,找平稳处放了,那豆大的烛火光微弱地跳跃着,火光中,华成峰两眼幽幽冒着绿光,心里生出一股横邪来,“我若是不能把他赵寻常烧得比这还惨上十倍百倍,我就砍了自己的头,去给祖宗们谢罪!”
夏弦月听着瘆人,却在那句恶狠狠的话中,感觉到了一丝心安,他华成峰没有被打倒,他还挺立着,尽管眼下一片废墟,满目疮痍,但他华成峰眼里星火未灭,他像头狼,眼里透着凶狠,死盯着敌人所在的方向。
华成峰不做任何没用的事情,他没有哭,也没歇斯底里,没有怨天怨地,他一身的少年轻狂,满腔的苦胆孤勇,仿佛在寂静夜里层层剥落,心底一沉再沉。
弦月说,“师父,咱们怎么办?”
成峰想了一会儿,语气肃杀可怖,“你同我一起,上水曲分舵,杀赵寻常,再去玄雅堂,杀蒋玄武,然后再去烟霞,杀陈慈悲。”
弦月郑重点头,不再吭声,只是弯下腰和华成峰一起,在灰烬里扒拉其他祖宗的牌位。
扒着扒着,成峰突然听见嗡地一声响,他停下来手上的动作,弯腰的姿势呆在原地,仔细聆听,弦月也停下手,但是他什么也没听见,成峰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什么人?”
等了良久,在成峰就要以为自己刚刚只是发生了幻觉时,传来一声,“是成峰吗?”
声音从地底传来,弦月此时也听见了,师徒俩对视一眼,弦月一个箭步窜上来,俩人往那发声的地方,狠命地挖下去,牌位也顾不上,都甩到了一边,死人哪有活人要紧?
地面上现出一块巨石并一些柱状的巨木,仿佛是从祠堂房顶掉落下来的,俩人合力将那石头和木头搬开,底下还压着一块门板,再搬掉,才看到一块方形的凹陷痕迹,仿佛是个密室的入口,若是祠堂没有被破坏,这入口应该是掩藏在佛龛下面,不会被人发现。
成峰推了推那凹陷的地方,推不动,又敲了敲,里面有扑簌簌的声响,成峰问了一句,“谁在下面?我是成峰!”
里面声音仿佛隔得远,闷闷地,听不出是谁,“果真是成峰!那我开门啦!”
华成峰和弦月俩人跪伏在那洞边上,接着听见一声闷响,那个凹陷处是个厚重的石门,缓缓地往里开去,灯火下,露出两张灰黑的脸,朝着成峰招手,“成峰,你下来!”
成峰和弦月矮身跳了进去,洞口不高,成峰和弦月都得低着头,猫着腰,身后的石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一时间窄洞中一片漆黑,成峰的眼睛瞬间失了明。
一只手黑暗中握住了成峰的手,颤抖着说了一声“成峰啊——”。
成峰鼻子一紧,“韩师叔,青萍!”
渐渐成峰能看见一点东西了,地洞更深处,传来一点点微弱的光亮,韩师叔示意成峰,“我们去里面说。”右边腋下夹着一根粗制的拐杖,右腿裙下空空荡荡,左臂也有一半空着的,一拐一腿,慢慢地往前挪动,青萍在一旁轻轻地搭把手,青萍行动也很费力了,肚子使劲地往前撅着,成峰问了一句,“青萍,几个月了?”
青萍轻轻答了一句,“马上九个月了。”
就算人都死绝了,看着青萍肚子里这个还没出世的华家的血脉,成峰觉得都一定要死撑到底,适才在外面干涩的眼睛里,突然就有了暖意,成峰压制着波动的心绪,“一定要好好把他生下来!”
越往里,光亮越大。
到一宽阔处,有一矮榻,一个方桌,两个小凳,桌上点着一盏灯,灯下一侧放着些干粮,另一侧放的是歃血盟的母匣。青萍将韩师叔扶着坐在小凳上,自己回过身,手撑着后腰,缓缓地坐在那矮榻的床脚,两手叠在身前,也不出声,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韩师叔靠在那小凳上,示意了一下,成峰在韩师叔对面坐了下来,弦月在成峰身后,席地而坐。
成峰焦急地问韩师叔,“韩叔,怎么就这样了?”
韩师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角有水光在小油灯下闪了闪,“哎!从弦月追着你往北边去了之后,玄雅堂水曲赵寻常,就不断地派人来攻打,他们人多,但是歃血盟因有按着子母双匣布置的精巧机关,他们也没讨到多少好去,打了些时日打不下,干脆派人围了我们,他们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
韩师叔低下了头,用手揉揉眼,“没办法,咱们人太少了,赶赶家里存的东西都吃完了,兄弟们饿得顶不住,想过突围出去,但是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到底还是被他们打出了一个缺口,闯了进来。”
成峰说,“怎么不从这地洞出去,我记得这地洞出口直通广智大街旬阳巷,应该是可以逃出去的啊。”
“你还记得?”韩师叔脸上现了一丝惊喜。
“是,小时候淘气爬过两回,刚在上面急起来反倒忘了。”
韩师叔垂着头,叹气道,“赵寻常下了死功夫,别说旬阳巷,咱们周围方圆十里的街市,都布满了人,我们去探过,也出不去。这是最后的藏身之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暴露。”
成峰低着头,使劲扣着手指头,默不作声,看着院里的狼藉他就知道,那些豺狼虎豹闯进来,会是什么样的惨烈景象,成峰脸上的颜色一阵黑一阵青,两腿从小凳上滑下来,狠跪在地上,给韩师叔也吓了一跳,弦月赶紧也在师父身后跪了起来,成峰眼里涌着泪水,“师叔!你责罚我吧!我都不知自己怎么还有脸做这歃血盟的盟主!我识人不明,骄纵自大,要不是我被那胡千斤戏耍,怎么会害的这么多兄弟惨死!害的几个小的生死不明……”
韩师叔往前使了一下力,但没站得起来,单腿站起来不容易,就说,“弦月,快把你师父扶起来,成峰啊,若要识人明,必得多受骗。这是咱们歃血盟的劫难,不能怪到你一个人头上,歃血盟早早地就把你孤立出去了,你却不计前嫌,临危受命,扛起这杆大旗。嘿,这旗子在襄阳城还飘了一个月那!要不是你,恐怕只是如今这样的日子,早些到来罢了!”
成峰抹了两下泪,往前膝行几步,到了韩师叔身前,韩师叔伸出右手,摸了摸成峰的头发,拍了拍成峰的肩膀,“咱们不丢人,就那么几口人,我们顶了二十几天呢,就前几天才败了,如今师叔也不想着再光复歃血盟了,只是惦记着那几个孩子,闻善是个好孩子,功夫也稳步进展,一直是他组织着盟众抵抗,最后也是他一个人扛着,让成雨将我和青萍藏到这地洞里来,只是成雨……”
成峰忙问,“成雨怎么了?”
一旁青萍侧了点身过去,眼睛红肿着。
韩师叔说,“你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了,我们进来之后,密道的门必然暴露在敌人眼下,叫成雨跟我们一起走,成雨不走,只是让我俩进来了,他在门口,抱了那些木石,掩住门口,不叫人发现,我和青萍就在那入口下方,听着对方数人呼喝,接着我们就听着成雨的惨叫,叫了许久,不知道他们究竟把成雨怎么了,我想打开门,但是上面被成雨堵得严严实实的,我们俩的力气,也出不去,后面渐渐没了声音,成峰,你刚才来的时候,可看见……看见他们的……尸身了?”韩师叔曲起了眼,很想知道那答案,却又很怕知道,万一那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弦月在后面接言,“师叔别担心,没有他们几个,想是还有生机。”
韩师叔出了一口气,“成峰,你若是力所能及,把他们几个找回来,活着要见人,死了要见尸,若找不见,我们也不挣扎了,这地方坏了,待不了了,咱们带着青萍,找个安稳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隐姓埋名地活下去。”
成峰摇头,他跪着比韩师叔坐着还高,脸上又复现了凶相,“不,师叔!他们把歃血盟糟蹋成这样,我怎能善罢甘休?我哪对得起爹娘的在天之灵?师叔你放心,如今华成峰既然回来了,歃血盟的旗子就定然还有挂起来的一天,这血债,我必让赵寻常用血来偿!”
韩师叔眨着眼,用力拍着华成峰的肩头,“好孩子!但如今咱们势单力孤,师叔也再找不出人来帮你了,襄阳城现在就是赵寻常的天下,你一个人,如何斗得过他呀!”
“师叔不必担心,我定有办法!若成了,赵氏门人我将赶尽杀绝,一个活口也不留!若不成,师叔帮我照看华家的最后一个血脉,华成峰便以身殉盟!”
韩师叔眼含泪花,目露赞许,“成峰啊,你和远行大哥,很像。”
弦月问,“师叔,这里如今可安全?”
韩师叔回过神,“你两个快起来,还跪着干什么!这里也说不上安全,水曲分舵的人知道我和青萍在,那日围困,他们没见着我们,也料定我们没跑出去,事后又派人来翻找过几次,怕是时间长了,必然会找到这里,刚刚要不是你们在上面说话,我们还以为是他们又过来了。”
弦月扶着成峰起身,成峰说,“要先送你们出去,师叔,现在城里还有可靠的铺子吗?”
“倒是还有三两个,但是我不想全暴露出来,他日我们若是要归隐山林,这几个铺子就是我们的底呀。”
“师叔,只是暂时去避一下,稍给我点时间,我来给你们找个更安全的地方,师叔,我们不归隐山林,我要再次重建歃血盟,就在这给您养老!”成峰固执起来,怎么劝也劝不动。
便不再耽搁,几个人互相搀扶着,往地洞另一边走去。
是夜,华成峰又回歃血盟,将那地洞口从外面掩藏住,再飞身出去,几经辗转,落在了一个大宅院里,成峰一身黑衣,那夜没有月亮,暗夜无光,成峰身影仿佛融入夜色,就像树上一根摇晃的枝条,又像无端而起的一丝风浪,没惊动一个人的好眠。
这宅院很奇怪,前院小,后院大,前院里一片漆黑,几无人影晃动,只有几间屋子里有微弱的烛火,后院反而灯火通明,且人声喧嚣,能听见有人喝酒行令的声音,不时传来大笑,时而有女子娇俏的助兴之声,还有护卫穿行呼喝之声,成峰心里奇怪,这家人这么声色犬马吗?钻来钻去,在东厢一个独立的小院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人,成峰拨开窗栓,滚进了屋,床上一个百岁老人,鼓鼓的两颊,正睡得酣。
成峰蹲在那人榻前,轻声叫,“老祖宗!”叫了几声,那人转醒,嘴里发出秃噜噜的一串声音,睁眼看看眼前人,高兴地大叫了一声,“儿子!”
门口立马传来下人叩门的声音,“老祖宗怎么了?”
一人推门而入,成峰迅疾转身,隐在了暗处,一个年轻的小厮进来看,见老祖宗起了身坐在榻边上,把老祖宗又给按了回去,给他盖好被子,嘴里嘟囔着,“天还凉呢,老祖宗可别总半夜爬起来。”安抚好了祖宗,小厮便轻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成峰又从暗处闪出来,蹲在望鹤仙床头,这老头这次也学乖了,不大声喊,也不坐起来了,就在那躺着跟成峰说话,眨着眼一脸的喜悦,“我孙子怎么没来?”
成峰倚着着床沿,垂头丧气,“哎,您那孙子啊,就会坑老子,老子让那孙子害得家破人亡!”
望鹤仙没听懂,老头一向就是自说自话,他压了压嘴角,“那感情好!我以后就不用记挂他了!”
成峰哂笑,“您老哪用得着担心他啊!他是蛇蝎,成天害人,您还是多疼疼我吧!祖宗啊,你怎么能再清醒一次?”
老头说,“那你留下来吃完饭吧!我叫天临啊给你弄点好吃的!”
成峰只是摇头苦笑,老头自顾自说着,“我那几个孙子都不成器,回头拉出来各打三十大板!”
成峰就这样陪着老头一句话也搭不上地聊了半夜,直到老头沉沉睡去。
看老头睡好了,成峰又给他掖了掖被角,转身推开窗子翻了出去,从窗口刚一落地,面前站着一个人,吓得成峰差点没站稳,却在慌乱中已然拉开戒备的架势,那人却伸出一根食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
成峰愣住了,仔细一看,不正是家主望天临。望天临示意成峰跟他走,成峰略犹疑一一下,抬腿跟着去了。
家主很奇怪,在自己家里走路也躲躲闪闪的,净捡着昏暗的小路,且没有一个人跟着,直接把华成峰带进了自己的卧房,紧锁了门窗。
华成峰心里惊诧,脸上却不表露,等着家主从窗前转回身来,华成峰一叩手,“见过望家主!”
那卧房里陈设简单,不太像襄阳首富的排场,中间有一张降香木的桌子,地上几把镂空的小凳,望天临示意华成峰不必拘礼,让他坐下,桌上有茶,但是家主并没有让茶,也好,毕竟自己和这家主也不熟,他若是倒了茶,喝还是不喝也且须斟酌。
家主刚要说话,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站了起来,成峰疑惑地望着他,望天临转身把屋里的几盏灯尽数熄灭,才又坐回来,成峰忍不住问,“家主这是为何?”
“小华盟主见谅啊,我这里……不太安全。”望天临带着歉意说,跟着又问,“适才见你在我父亲那里,跟他说了许久的话,可是有什么事?”
华成峰心想,当然不能说,便顺嘴编排道,“无事,离开襄阳许久,来看看老家主。”
“难得你还惦记着家翁,小华盟主家里的事,我知道了,非常惋惜。”望天临一脸悲痛的模样,整个襄阳城还有谁不知道歃血盟挨了人欺负,藏也藏不住,华成峰已经接受,念头一转,问道,“家主为何带我到此处?”
望天临又叹了一口气,“我本是去探望老父亲,看见小华盟主在里面,便没进去,叫小华盟主来,一是上次你救助了我父亲,尚未感谢,另还有一件事,要告知小华盟主。”
成峰听着这个小华盟主就觉得别扭,“家主若不见外,就叫我成峰吧!家主也不必言谢,老家主也帮了我很大的忙。”
“诶,好。”望天临点头,“那成峰也别见外,我比先华盟主小两岁,你便叫我望叔吧!”
“望叔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望天临低了一会头,仿佛在鼓足勇气,“望家这几年,日渐衰落,是我无能,不能将望家发扬光大。”
“望叔这说的是什么话?望家是襄阳首富,谁还敢低看一眼?”
望天临抬头张望了四周,确定没人在墙角偷听,才压着嗓子说,“那都是表象!成峰你不知道,望家的人丁,好衣裳都已经三年没添过啦,这院子里也没几个下人了,你看,我养不起啦!”望天临露着眼底,形象可怜起来。
成峰疑惑,“这是为何?这几年生意不好了吗?”
“家里要是好,春心何至于嫁那么远给庄家?他家算是个什么东西!我知道春心在庄家受苦了,可是我也没办法帮她,还好孩子自己争气,她写信回来了,那个恶姑婆已经被她处理了,她回到庄家当家作主了,还在信里提了你,说你帮了大忙,多番恩德,成峰,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
成峰赶紧摆手,“不敢当,望叔,你可讲讲究竟出了什么事?”心里念叨,望春心手段了得,这么快就翻身做主人了,想必也给庄晓梦报了仇。又想,哎!其实全然都是被人所害,怕是老家主上次也是被人特意放出去的。
但成峰此番打定了主意,不管他怎么说,只能信三分,谁知他是不是当时和胡千斤联手。
望天临声又低了些,几乎不闻,“如今这望家已经不是我的望家啦!望家在襄阳城里的茶楼酒肆,日进斗金,但是只有百之一二进了我望家的口袋,便靠着这点钱聊以维生度日,因此日子过得艰难,春心的嫁妆更是把我们家底都掏空了!”
“那钱呢?都去哪了?”
望天临伸出食指指着后院的方向,指节颤抖,“钱都进了他赵寻常的口袋!神农教水曲分舵这些年……把我望家当成了他自己的钱袋子!他教里的狗,都吃的是我望家的人肉,喝的是我望家的人血!他们强占家宅,将我一家老小就挤在这么一个小院子里,后面一大片都是赵寻常的人!他们欺男霸女,春心她要不是赶紧出嫁,怕也要给赵寻常占去了!”望天临咬牙切齿,但是不敢大声。
华成峰心里一片哗然。
望天临铁骨铮铮一个汉子,竟然在华成峰一个晚辈面前,落下了眼泪,“我的妻室子女家人,对此并不十分清楚,好几个还以为我是与魔教勾结,为了给魔教提供粮饷,压制家里的花销,一个个都背弃了我!我又不想让他们都知道实情,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姓望的被人欺负得像狗抬不起头来!不想让他们和我一样日日感受着这屈辱啊!”
望天临抬衣袖擦了擦眼角,“成峰见笑了,我宁愿他们恨我,嗐,唯独我老父亲不恨我,他什么也不明白,成日里糊涂着,多好!”
成峰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些什么,看着抽抽搭搭的望天临,许久才说,“望叔,过去几年,难道你没想过逃离这样的日子吗?”
望天临突然抬头,眼角往下压着,“当然想过!并且做过尝试,可是水曲分舵在襄阳盘根错节,背后还靠着南阳的玄雅堂,玄雅堂背后还有神农教,神农教据说跟东京的大官都是有来往的,官府根本不敢管!以前还有钱的时候,我也曾私底下花钱找一些江湖上的侠客,但是真正成名的我请不来,那些没什么名气的,被赵寻常发现了两次,第一次他把我儿子打残了!第二次他杀了我的四弟啊……”望天临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掩面痛哭,却又不敢哭出声响,直憋得脸色发紫,要背过气去。
成峰也不知该怎么劝,只能等着他哭完,望天临好歹还记着,对面坐着个小辈,极力让自己平静了些,“我甚至曾想过向先华盟主求救,但是我行动不自由,有人成天盯着我,好容易有一天华夫人来我酒楼里吃饭了,我本想递个消息过去,哪成想,华夫人在我酒楼里是请一位郎中吃饭,那郎中要去给先华盟主诊病的,先华盟主病了,我还怎么好去求他?再接着,歃血盟就出事了……”
成峰试探着问,“望叔可是希望我能助你——”
望天临急忙打断,“成峰,我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我同你说这些,不是要向你求助,我知你现下也艰难,你不必助我,我已经想开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把女儿们都渐次嫁出去了,儿子们没办法,只能在家里陪着我受苦。我只是想多告诉你些赵寻常的消息,看看对你是否有用,别的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成峰撂下一口气,“望叔,那赵寻常平常就住在这后院吗?”
望天临摇摇头,“也不经常,赵寻常行事很是隐蔽,他的行踪我也掌握不定。”
成峰说,“望叔,晚辈谢你今天这番话,这对我非常有用,只是无论你要不要我帮忙,赵寻常我也是必定要杀的,水曲分舵,斩尽杀绝!谢你提点,望叔。”成峰语气坚决。
望天临满眼感激,“我知道贤侄你与他们也有仇怨,但若有一日你真杀光了他们,我望家便视你为大恩人,恩德世代铭记,叫后人一个也别忘了去,我为你设立生祠,叫望家世代供奉。”
“望叔,您这般就太折煞我了,切莫如此!”
“你是好孩子,我也明白,你不要这些,却仍有件事望叔能替你做,你若杀了他们,望叔为你重建歃血盟,你想盖成什么样的,望叔都做得到!”
这个就有点打动华成峰了,“望叔真的可以?”
望天临郑重地点头,叔侄俩手握在了一起。
天近半夜,成峰该要走了,临走望天临对他说,“成峰,我知你对我不能全信,你若有事找我父,你便去找他吧,他在受到惊吓,或者受到威胁的时候,便可以恢复短暂的清明神志,你去吧。”
成峰心下咯噔一声,望天临敢把这个告诉他,已然是对他全心相托了,成峰回头说,“望叔,我要以一人之力,将水曲分舵从这襄阳城拔出去,十分不易,有些事不得不隐秘,您多见谅。”
“去吧,孩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望天临打开一扇窗,华成峰从窗口蹿出去,融化在夜雾当中。
后院还在喧嚣,华成峰隐在高檐之下,把后院迅速地兜了一圈,没见到像个头领的人,他又不能把望家烧了,这是旁人的宅子,今夜有要事,不能打草惊蛇,大计得徐徐图之,调头往东厢小院去了。
华成峰折返回望鹤仙的床前,门外的小厮也都去睡了。华成峰拍了拍望鹤仙的肩膀,望鹤仙好像很不满意似的扭了扭身子,华成峰将手化作爪扣在望鹤仙的颈间,嘴里念叨着,“得罪了,老仙翁!”手下徐徐送力过去,卡紧了望鹤仙的喉头,那老头噌地睁开了双眼,成峰一看那两眼里的光,就知道他清醒了,老头迅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下了地,拔腿就跑,成峰在后面轻飘飘地跟着,不知老头这是个什么毛病,一清醒就要奔走。
老头显然知道一条进出望府的门路,就在东厢的院墙上,用手扒出来的一个矮门,用杂草盖着。
老头拨开杂草,嗖地就钻了出去,成峰一路追着,直等到离了望府很远的地方,才敢走到老头面前,拦住他的去路,老头气喘吁吁,成峰说,“前辈,别跑了,就在这说话吧!”
老头定睛一看,“是你!你是心儿的那个朋友!”
成峰点头,“是我,前辈!”
老头停下来,“你找我有事?”
“有一事要求前辈帮忙!”成峰躬身抱拳,直接挑明主题,生怕老仙翁一时又迷糊过去。
“什么忙你说吧,你是心儿的朋友,我一定帮你!”老头也十分敞亮
“前辈有没有什么好地方,我想藏两个人在您那。”
“藏人?什么人?”老头疑惑。
“我们家遭了贼,被人到处追杀,藏的是我叔父和我妹子,一个残疾,一个孕妇,把他们藏好了,我才能去找贼人报仇!我在这襄阳城里,没别的朋友了,只有前辈一个,前辈可能帮忙?”华成峰言辞恳切。
望鹤仙点头,“你放心,人交给我,怎么样给我,怎么样还给你!”
成峰说,“前辈把人藏在哪里?”
“就在我院里。”
“那会不会被旁人发现?”
望鹤仙哈哈笑了两声,“小友放心吧,我有个好地方,别说旁人找不到,就算我自己,一旦糊涂起来,也找不到哦!”
成峰谢过了望鹤仙,又问他,“前辈可知道望叔眼下的处境?”
望鹤仙脸上突然一阵悲戚,“如何能不知道呢?可是没办法,他是家主,他得承担,他想让我安心,怕我知道,那我就装作不知道,反正等会糊涂起来,也就真的不知道了。”
成峰一声长叹,萧萧乱世,谁人容易?
连夜叫弦月把那俩人交给了望鹤仙,成峰想,就算望天临真的和赵寻常合谋,望鹤仙也不可能,他是个疯子。赵寻常怕是想不到,他拼命找的这俩人,就藏在他眼皮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