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一天加半宿的时间,章台柏组第二轮打完了,只剩下二十一人,加秦书生二十二人,这一次秦书生逃不掉了,势必要抽到一人与之对战,但万万没想到,他抽到了刘玄妙。
到第四日,章台柏组暂时休战,这一日是唧啾雀组的第一轮,三十六人,分成十八组,两两对战。
这三年来新成立的门派中,有至少一半可能坚持不到下一次掌门人大会,江湖便是如此,有些年份,新门派如经春雨灌溉,滋滋发芽,又有些年份,如树遭秋霜,纷纷陨落。这三十六门中,倒有几个有些小名气的,却也不过了了,但有个叫虚眉派的,名气却大得很,掌门是个青年美男子,叫柳花明。
虚眉派是三年前从湘南派里分立出来的一个门派,与湘南派的功夫师出同源,有正宗的血统,掌门人柳花明做了些改进。初始虚眉派是在湘南派的扶持之下渐渐成长,后来柳花明便独自顶起这个门派,行走于江湖之间,参与江湖大事,崭露头角,人人赞叹。
虚眉派名声大,还有一重缘故,湘南派的掌门人周道奇,是虚眉派掌门柳花明的老丈人,周道奇的独女周炳柔嫁给了柳花明,柳花明天资聪颖,处事周到,又长了一副好皮囊,江湖赞誉褒奖不断,少年得志,却不猖狂,可谓天之骄子。
柳花明站在人群之中,颇为惹眼,如夜空中那一颗最耀眼的明星,把天上人间都显得暗淡了,连秦书生见了柳花明,都不禁赞叹,甚至赋诗一首:
万里河山万家灯,人间哪有天上明;
三千流萤入凡梦,不如银河一点星。
更别提各门派的女弟子,真是恨啊,为何这样俊秀的青年,早早地娶了周炳柔,恨归恨,但看见周道奇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哪个姑娘还敢靠近。据说周炳柔身体不太康健,这次往洛阳路途遥远没法来,于是人群中便暗暗地传说,周炳柔是个病秧子,长得也丑,又矮又胖,脾气还不好,柳花明出门从来不带周炳柔便可见一斑,这许多素未谋面的人,便恨不得周炳柔早早死了,好去鸠占鹊巢。
各位姑娘也不仔细想想,难道她们真的愿意,她们的意中之人,竟是如此为了名利,做尽违心之事,而且还过河拆桥,始乱终弃,她们寻找的竟是这样的人吗?
唧啾雀第一轮,成峰对战的是个人称不羁侯的人,名叫吕昌锦,是个新接任的世家家主,大约和华远行等人年纪相仿,名头响,功夫差,以这把年纪,还来参加唧啾雀组的比武,面上已经有几分挂不住了,看了一圈,唯独认为柳花明也许是他的对手,其他人一概不放在眼里,几日下来只交往章台柏组里的人,还把人家的揶揄当了真。
华成峰此人,嵩南山此派,他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然不放在眼里,只想着快快结束和华成峰的这一场,再随意打个几轮,到巅峰对决再和柳花明一较高下,若赢了自然最好,若输了,也可编排说是周道奇淫威之下他不得不让几招给柳花明。
原本成竹在胸,哪想到第一场就吃了瘪。
成峰不想让人看出他的少林寺渊源,所以不用纯粹的少林功夫,尽使些自己杂糅的那些怪招。不羁侯自称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成峰的手法,一上来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成峰还没动真格的,刚二十招便打得不羁侯无力还手。
眼看着不羁侯就要败下阵来,他双眼一提溜,大喊一声,小子住手!便闪身退出圈外。
成峰效仿君子之风,听见他喊住手,便也停了下来,道了一句,“胜负未分,前辈为何突然叫停?”成峰本是敬重之意,谁知那不羁侯却被前辈二字扎了心,突然暴怒,开口喝道,“你这小子什么来头,为何尽用些邪门歪道的功夫?”
听了这一句,看客里有一人,呼隆一声站了起来,便是那从第一天比武开始,算上这次才进了明月阁两次的施即休。
即休在台下看着成峰的招式,心下早已纳闷不已,这招式十分熟悉,被那不羁侯点了一句,突然想起,本能反应之下就站起来了。一旁秦书生拉了他一下,才又坐了回去,问起秦书生有关华成峰的来历,秦书生也就知道大概,便简单说了些。
成峰笑道,“这位前辈可真是说笑了,您是如何看出来我这是邪门歪道,晚辈规规矩矩地打,可没有陷害于你呀!”
吕昌锦本就是污蔑,哪有什么道理,“小子休得狡辩!你这功夫,问问在座众人,何人见过?并不是任何一个名门正派的功夫,天下名门的功夫,多半同源,在座各位人人都知,哪有你这等路数,还说不是邪门歪道?”众人确实都没见过成峰的路数,吕昌锦又问,“你师父是何人?可敢说出来?”吕昌锦想最不济拖沓些时间,自己也好思忖对策。
成峰是个聪明人,一瞬便看透了他想无中生有,又笑,“无师无门,自学成才!前辈,与你何干?”成峰此刻不再敬他,也不想再给他机会唠叨,钢鞭甩出,直逼吕昌锦脉门。
不羁侯见成峰不吃这一套,只得应战,但又不是成峰对手,情急之下,使出龌龊手段,一把灰烟撒向成峰脸上。
成峰见他手型不对,急忙便躲,仗着多年苦练内功外式和与老和尚打斗攒出来的经验,好歹脸上堪堪避过,却有一些灰烟落在衣袖和手背上,落在衣袖上的,瞬间燃起了火,手背上的也被瞬间烫黑了皮肉,滋滋冒烟。
原来真正的小人竟是他,成峰向来睚眦必报,顿时露出凶恶嘴脸,一副豁出去不要命也得给自己报仇的模样。
钢鞭抖擞,招架处火星迸裂,吕昌锦暗叫一声不好,那钢鞭已然直抽在脸上,顿时血糊了一片,不羁侯吕昌锦弃了兵器,拔腿便往台下跑,身后落在台上的灰烟已然燃作一团,红袖楼的人赶紧出来灭火。
成峰哪能让他跑了去,一个大跨步跟过去,手中钢鞭同时挥出,缠住了吕昌锦的腰,用力一甩,吕昌锦被那钢鞭吊着,狠狠地砸在了比武台的边缘,后背仿佛断了,弯成一个骇人的形状,一口血仰天喷出,滚落台下。
成峰打算再补上一鞭子,看吕昌锦那模样,再一鞭子下去,绝对要去见阎王了。众人见成峰那钢鞭疯狂,纷纷躲闪,空出一大片地来,中间只躺着个吕昌锦,吕昌锦想求饶,嘴里却发不出声音,一开口,只是满嘴往外冒血。成峰跃在空中,钢鞭破空之声已在耳畔,吕昌锦今日玩火自焚,要命丧此处了。
那钢鞭却迟迟没落下来。
横空中飞出一人,徒手抓住成峰急劲中的钢鞭,成峰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那钢鞭便被人捏住了,那人用力一扯,成峰被拽离了吕昌锦的方向,两人落地,成峰才看清,竟是华远行。
父子俩手各握钢鞭一头,僵持着,华远行面色严肃:“闹够了没?”
成峰不忿,“是他先撒毒药害我的!”像极了小孩子打架回家告状的模样。
“你这一鞭下去,要了他性命!”
“他自作自受,若不是我躲闪的急,此刻已被他害死了!”
“在江湖上行走,手下需多留情面。”
成峰眼神恨恨的,用力一抽鞭子,华远行也便松了手,成峰收鞭便走,留下一句,“用不着你管!”留下华远行在背后叹了一声气,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已经半死的吕昌锦和一旁观众,此刻才醒悟过来,这华成峰哪是什么无名小卒,当今武林中,姓华的,除了歃血盟,还有谁家?
红袖楼连忙把吕昌锦拉下去救治,既没死,便算不得成峰的过错,毕竟是不羁侯出手伤暗箭伤人在先,这一局,自然是华成峰胜,而不羁侯吕昌锦则被判令了永不得再参加掌门人大会。
“看来不用你出手了!”秦书生拍了拍即休的肩膀。
成峰离去,秦书生和即休也跟了出去,出了明月阁很久才追上成峰,即休抓住成峰手臂,似是有什么话急着说,却被秦书生拦住,把俩人拽回自己房间,才让即休开口。
秦书生刚刚关好门,即休忙不迭问,“成峰兄弟,你这功夫,当真是自己悟出来的?”
成峰一愣,“怪大哥缘何如此一问?”
“我看你用内功的运力方式,和你所用的招式,虽然不尽相同,但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似。”
“何人?”成峰与秦书生一同问。
“魔琴郑经。”
秦书生问,“偌偌,看得可确切?”
即休道,“丝丝分明。”
两人一同吸了一口气,互相看看,秦书生问,“成峰究竟是何处习得这套功夫?”
成峰转了好几下眼睛,也才隐约拼凑出来这事情的一些边角,他边回忆边说,“难怪!那日在半月湾,我躲在梁上,见魔琴出手之狠辣果决,已知自己绝不是对手,但我从梁上下来与他对招之时,他手上动作明显比之前慢了许多,我才侥幸斗上几招,怕是那时他已经看出来了,自己也觉得奇怪,手下才犹疑了。”
秦施两人点头,该是如此。
成峰继续说,“秦大哥和怪大哥都知,我父亲在我十岁的时候便把我丢在了少林寺,幸得恩师怀仁十年照料养育,才有幸活到今天,便是一直师从怀仁师父,练习的一直是少林寺正统的功夫。去年春天,一天我在寺里稀里糊涂走到了一处藏书之处,是少林寺藏经阁尽头的一个暗室,初始我并不知是怎样阴差阳错触到了那暗室的机关,便走了进去,经过一个长长的暗廊到了那暗室,里面是一堆堆的经书残卷,哦,如今想来,那暗室里面有好几把断了弦的琴!”
秦施两人互相对视,似是越发确认。
“但当时我并未留意,每一把琴的琴弦都是断的,甚至有一些琴身都断了,似是被人有意砸断的,我一时出不去,便翻看那些经书残卷,从前经书我都看不懂,但那一天,竟被我碰到看得懂的东西,是些内功心法和招式,心法只有一套,但招式却多重多样,刀剑、鞭戟、掌法、腿法,应有尽有,不过都是一段一段的,有头无腚,唯有心法是完整的,那些功夫我也从未见过,一时手痒,便练了起来。”
“后来费了好大功夫,才从那密室里出来,回去后我便神思不属,夜里做梦也会梦见那些招式。但因为那招式不连贯,有些节骨眼我想不通,便去藏经阁再寻找那个暗室,还真的被我找到开门之法,之后我只要闲暇就过去练功,但那套功夫十分庞大,内功所走经脉也与寻常不同,又无人教授,所以进境很难。因不想让我师父和其他人知道我在练这套功夫,便找了无人去的地方练功,就在后山峰顶灵霞洞中。我知背着师父练习其他门派的功夫不对,但那套功夫极其精妙,令我欲罢不能,这也才出现我在灵霞洞壁上刻下一些难解的招式的事情,但我当真没有在那里写诅咒我师父早日升天的话,应该是有人发现了我,为把我逼上绝路,在那里补上了一刀。”
“也难怪!那日老秃驴怀恩对我那般深恶痛绝,想来不只是河间程氏的缘故!”
讲到这里,成峰忍不住将程氏的事情给两位大哥又讲了一遍,并说,“那些隐秘的地方,我师父那蠢笨头脑定然琢磨不出来,怀智师叔一向一根筋,也没有什么花花肠子,怀信师叔虽然掌管寺里的经书、药石,但他一向十分严于律己,清正廉洁,更不允许座下弟子胡来,这样看,怀信师叔虽有嫌疑,但嫌疑最大的,仍是怀恩那老秃瓢!”
秦书生点头称是,也回忆道,“那日在半月湾,众人对峙有关琴谱一事,我记得那年在雪山,是怀恩大师对我说,这里面确实有治病救人之法门,应当仔细研究,但我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让我写词尚可,让我谱曲确实强人所难,况且对武功秘籍心法,我也不通,便直接交给了怀恩大师,望他能研究出来个方法,救治伤难。”
成峰忽道,“咱们快去找我……我父亲,那日光顾着与他吵架,忘了跟他问个究竟。”
秦书生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与无双曾数次去歃血盟拜访,都被华盟主的夫人以盟主身体不适为由挡在外面,未曾得见,若成峰肯带我们一起去,我们将此事弄个明白,也好了了无双一颗悬着的心。”
遂成峰三人连同惠无双齐闻善一起,朝着歃血盟的住处去,路上行人不多,因为大部分都还在明月阁里看唧啾雀的比武。
到了歃血盟住的院门口,应门的盟众见又是秦书生,当即便想挡回去,态度十分恶劣,但转眼又看见了华成峰,一时便没了主意,成峰叫他赶紧去通报,众人在炎炎夏日中等了一会,感觉要被烤化了,那应门的才来回复,请这几个人进去。
被那应门的带着穿过几重院落,院里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越往里走,越是清凉起来,华远行在会客厅里等他们,李纷至在一旁陪着。
华远行今日看着脸色确实不太好,其他人或许没太大感觉,施即休却感觉清晰,那凉意多半就是从华远行身上发出来的。
华远行并不知施即休是谁,只知道成峰身边有一个朋友,似是功夫不俗的样子,高手之间,仿佛能感知彼此,华远行知道那人感觉到自己身体状况不佳,特意朝即休点了个头,示意无碍。
众人寒暄,秦书生抱歉多番上门打扰,华远行也表示歉意,说自己实在是有所不便没有见上面。
本来今日也不想见他的,今日身上着实难受,但是听说成峰也来了,尽管那日争吵激烈,又如何能狠得下心真的将成峰拒之门外,门人来报的时候,他还坐在床上,腿上盖着一条薄被子,李纷至不想让他见客,华远行思来想去,并向李纷至反复保证,绝不动气,李纷至才同意他出来见人,因此耽误了很久。
寒暄完毕,秦书生先开口,直接道明来意,华远行知无法再推脱,便同意将当年之事讲与众人,他先声明,“各位也素知华某为人,今日只讲华某亲身经历之事,但凡未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之事,全都不能妄加揣测。”
众人颔首。
华远行先是沉默了一会,仿佛陷入自己当年的回忆之中,过了一会,他开口,“这事还要从六年前护苏世家灭门惨案说起。”
众人凝神倾听,华远行道,“护苏世家的老家主扈川疆是本朝开国时江南东路广德军守将的后人,经过多代沿袭,虽然已经没有了爵位,但声望犹在,护苏世家的名头一直未改,只是日渐式微,但在当年仍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有名世家,当时的郑经还不叫魔琴,名不见经传,功夫也不十分出众,来历不是很清楚,一度在江湖上混得惨不忍睹。”
“扈老家主这一代十分用心经营,结交江湖好汉,广纳各路英雄,想恢复先祖荣光。扈老家主最爱扶助弱小,匡扶正义,在郑经最落魄之时搭救了他,让他进入护苏世家,与世家子弟一同修习武功,郑经在习武一道上很有天分,没出几年,便在众多子弟中脱颖而出,甚至没有任何一个扈姓的子弟能比,扈老家主很是喜欢他,出席各项江湖大事,都将郑经带在身旁,并向江湖中人夸赞,江湖那几年还出现传言,说扈老家主甚至想让郑经来继承护苏氏的家业,认为他定能帮助恢复护苏氏的荣光,但护苏氏家族中反对之声日盛,没听说过外姓也能继承世家的。”
“郑经此人我从前见过几次,直到他变成魔琴之前,江湖中人都觉得是扈老家主对他赞誉过高,那时候看着郑经平平无奇,不善言谈交际,也不甚通礼仪,面目又有些……丑陋。直到他练了魔琴神功,我们后来与他交手之时,才感觉到,郑经真的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
“就在郑经在护苏世家如日中天之际,六年前的春天,忽有一天,传说郑经一夜之间屠尽护苏氏满门七十四口性命,所用手段极其残忍,很多人被活着剥皮抽筋,钝器碎骨,最后鲜血流尽痛苦而死,除郑经之外无一活口,传说郑经全身披血,夜奔而走。那时候江湖中人便说,郑经已经成魔,枉费扈老家主对他的多年栽培养育之恩,竟养出了个白眼狼。后来江湖上又出现了多起惨案,传说都是郑经所为,且包括护苏氏灭门那一次,以及后来多次惨案现场,周围的人事后回忆起来都说,惨案发生时,听到过琴声悠扬整夜不绝,因此便有了魔琴的称号。”
“怀恩大师与扈老家主一向亲近,那时候怀恩大师经由第一次江湖掌门人大会,已经声名斐然,我与怀恩大师也是多年好友。护苏氏灭门惨案发生之后,怀恩大师自愿肩负起为护苏氏及其他各家复仇的使命,多次召开江湖英雄大会,想组织一场除魔之战。但众门派总是初始群情激昂,一到了要出钱出人的时候,便纷纷后退,毕竟灾难还没降临到自己身上,他们不知,如果他们不出手,等到魔琴盯上他们的时候,可不会给他们时间求援。如此前后折腾了大半年的时间,好容易凑齐了这五家,其他门派虽没出人,但是也多少会提供些帮助,这五家便是少林寺、初初成立门派不久的无影门,我们歃血盟、半月湾齐家主和惠山派。”
这一段倒是无甚稀奇,秦书生也讲过,且与华远行所述相差无几,但秦书生那时候初入江湖没多久,无影门的声望在五派中最弱,秦书生自己功夫又不济,大半时候只是追随众人,很多细节都没有华远行了解的这么清楚。
“然而魔琴的踪迹并不好找,我们定下行程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魔琴大概知道江湖中人要围堵他,沉寂了好长时间没动静,中间也未再发生魔琴伤人事件。五派集结后第一次追踪到魔琴的身影,是那一年第一次落雪的时节,在北方惑雪山脉扶雪镇,众人几乎横跨了整个山脉才最终在惑雪山脉主峰青冥山堵到了郑经,但是那时候,五派已然人力凋零,补给不足,只有五派的掌门和几个核心人员还撑得住。我们很多人都是常年生长在江南,到了北方大雪的地方,很难扛得住,因此许多门人伤的伤,病的病,甚至还有几人永远埋在了惑雪山脉终年大雪之下。”
“那是我们第一次亲身见到魔琴神功,他当时正在练功,那功夫声势浩大。”华远行偏头思索,似在思索如何形容那阵仗。一旁秦书生接言道,“重似舞天弄地,移山填谷,又轻似御雪乘风,戏影绘声。但奇怪之处是,并未听到琴声,也未见到任何一架琴。”
众人疑惑又惊叹,华远行赞许地看向秦书生,点了几下头,接着道,“魔琴见到我们之后,吃了一惊,随即收了神通,我们见他功力如此高深,更加不敢掉以轻心,想趁着他收功之际围攻上去,当时五派总约在场有五六十人。”说着询问似的目光望向秦书生。
秦书生点头回应,“最少五六十人。”
华远行接着说,“众人一拥而上,使出各门派绝活,一时间电石火光,兵器乱飞,却只堪堪与魔琴打了一个平手,实际上魔琴还略占上风,须知那时候虽然我自己功夫尚差些火候,但怀恩大师等几人都是成名好手,我们几人联手对付一人,在江湖上理应所向无敌,却无论如何都制服不了魔琴,魔琴似有三头六臂,他身影飘忽,飞天遁地一般,那功夫着实精妙。”
“实际上那时他几次想停手辩解,但我们并不给他机会,直到魔琴将除了五派掌门之外的其他人都打伤了。我们那时候以为门派众人都死了,等到回程时,才看到很多人还活着,只是有些人没顶得过那彻骨的寒冷和漫天的大雪。五位掌门仍然不停手,确实都有宁舍命成仁义的英雄壮举,魔琴见没有机会辩解,转身便走,不再和我们纠缠。但是我们五人并未放弃,一路追踪,且追且战,追了约有一日夜,终究,我们还是不似魔琴般可耐青冥山上的苦寒,战力越来越弱,到了一处蒙着雪的山崖下,对战中,被魔琴一个个点了穴道,无法动弹,全身酸软地在地上倒成一团。”
“魔琴控制住我们之后对我们讲,护苏氏一事属实江湖中人对他有所误会,既然我们不听他辩解,一味只想杀人,甩又甩不掉,他便也只能用这样的手法强迫众人听他解释,随后他便讲了春天的时候他所经历之事。”
“据魔琴讲,在去护苏世家之前,他在另外一个大家里做武教头,但那时候他自己都没感觉到自己在武学上的领悟力,武力平平,反而整日忙于各种家事应酬,武艺日益松懈,后来那家招纳了新的武教头,据说年轻有为,武力高强,他便被抛弃了,一度也觉得自己在江湖上很难立足,在最落魄之时他被扈老家主救助,在江湖中为他博得一席之地,后面逐渐崭露头角,才让他重燃生的希望。”
“在老家主的鼓舞之下,他用大把的时间钻研武学,阅尽所有能找到的武学藏书,整日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唯有在那些古往今来的武学大家的招式心法间,他才能找到灵魂的安宁,终有一天,在某一深夜对空静坐之时,仿佛突然有神来之手开了他的灵窍,找到了一条仿似通往终极武学的道路,自那以后,他便有如神赐般武艺突飞猛进,将自己所悟到的武学形成了一整套的心法与招式,并记录下来,记在一条长长的丝绢之上,随身携带,便是江湖人后来所说的琴谱,但是他知藏技,并未在任何人前显露这一手功夫。”
“只是江湖中人真正见过琴谱本来面目的人并没几个,因此各种传说都有,有的说琴谱是一把兵器,有的说琴谱其实是一把琴,实际上,那琴谱只不过是记载在丝绢上的一些符号,彷如乐章,因为不是寻常字符,见过的人都不懂,更别说其他妄加揣测的人了。”
“就在他琴谱这一套功夫逐渐琢磨成型的时候……大约是在护苏氏发生惨案的一年之前,扈老家主偶然间得了一件宝物,是一册风水画册的孤本,听人说那画册孤本中隐藏着极奥玄机,有武学至宝,但无奈他研究不透,因知郑经武学天赋颇高,便着郑经帮他研究。”
“扈老家主对此孤本寄予厚望,深信这些武学秘籍研究出来,定能使他护苏世家重振雄风。那一年也确实是扈老家主最为得意的一年,人前人后时常显出马上便要重回江湖巅峰的感觉。但不如扈老家主的愿,耗时一年,郑经自云确实也尽心尽力,他也很希望这里能再发掘出一套绝世武学,以报答扈老家主的恩德。”
“怎奈到最后破译出来的,只是一套寻常的功夫,只怕延年益寿的功效还更多些,结果交给扈老家主,扈老家主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十分气恼,只叫郑经再去研究,不巧又过了没多少时日,扈老家主竟然发现了郑经的琴谱神功,便认定是郑经偷取了他孤本中藏着的秘籍,只拿一套寻常功夫来应付他。”
“郑经无论怎样辩驳,他都不肯相信,定要郑经交出琴谱予他,郑经当然不愿,但碍在扈老家主救助之恩,每当护苏氏为难他之时,他都只是忍耐,到最后竟招致护苏氏毒打,用尽酷刑,因他不抵抗,几欲丧生,就在他半死之际,扈氏将那琴谱夺取,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扈氏无人再理睬郑经,只让他在伤痛之间自生自灭,听闻扈老家主闭门练功,打算一朝功成,笑傲江湖。”
“但天不作美,没等来扈老家主功成之日,却等来了扈老家主走火入魔之时,郑经自己对这套功夫也还还没全部练习过,很多部分只是灵感至处,书写了出来,想待日后慢慢研习修正,并不知竟会令人走火入魔。且扈老家主并未问过郑经这套功夫的解读方法,擅自遐想,终至自戕,走火入魔之后,扈老家主仿佛疯癫,抡起他的大刀,一夜亲手杀死了护苏氏七十三口的性命,还有一人是外来之客,也惨遭毒手,那客人却也不是旁人,是个叫回珠的姑娘,是在落魄之时也不嫌弃郑经的红颜知己,也一并折在了扈老家主手里。”
“郑经那时候已经恢复了些体力和功力,本想从扈老家主刀下救回几条冤魂,尤其是想救下回珠,却终究未能做到,在七十四人全都死了之后,郑经坚持顶着伤痛和入魔的扈老家主大战百合,终未能取胜,全身浴血,急奔而走。好在在扈老家主神志缺失之时,郑经趁乱拿回了琴谱。”
华远行说,“当时华某真的听进去郑经的叙述了,某跟着就问了一句,那扈老家主又去了何方?郑经说,恐怕仍在世间。那时候他也想追踪到已经疯魔了的扈老家主,怕他再作乱害人,也想告慰死去的回珠的魂灵,几次隐约见到他身影,追过去便已不见了,后来江湖上几起惨案,怕也都是疯魔了的扈老家主所为。”
“郑经还一再解释,琴谱不但不是魔物,且能治病救人,哪怕是经脉尽断,也能使其恢复如常。怀恩大师、段大侠和齐大哥却都嗤笑他,说郑经编的好一段故事,如今死无对证,他想怎样说还不是全凭他一张嘴,因此无论郑经怎样解释,众人都只是不信,一时陷入焦灼。”
众人听到此,都寂寂无声,华远行停下来思索了一会,“想想那时候,若郑经真的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怎会与我们争辩,一刀杀了我们所有人,岂不是省事。”
秦书生接了一句,“或许那时候大家心里觉得,整个江湖耗费了那么多的人力财力,千里追踪,好不容易到了要手刃凶徒的时候,怎能接受追错了凶,杀错了人?回去后和江湖众人如何交代?还不如认定他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凶徒更容易些。”
静默中有人轻轻的叹息,仿佛一切都有些变了味道。
华远行接着讲,“那时候郑经站在山崖之下,背对覆满白雪的峭壁,因我们不信他所言,急得直转圈,仿佛陷入自己深深的思绪,全然感觉不到外界了,这时候却不知我们之中是谁高喊了一声,接着有人便反应过来,哈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山谷,郑经却充耳不闻,还在兀自说着什么,突然间,峭壁上厚厚的雪盖轰的一下砸了下来,准准的将魔琴压在下面,像一座小雪山,怕有千斤之重,之后便没了动静。”
“我们几人凑在一起,互相使力解穴,过了很久,才将穴道解开,我们知道魔琴应无其他途径出逃,但也不敢轻易扒开那雪山,便轮流在那附近守着,其他人在雪山里勉强寻找些吃食果腹,大约过了三天,我们才合力扒开了那座小山,果然扒出了郑经已经冻僵的身体,但是竟然还有气息,我们几人又合力将他反复捆绑,拖到一处小山洞里,一边暂避风雪,一边看他能否醒来。”
“等了一日夜,郑经果然醒来了,但气息极弱,段大侠代表江湖众门,痛陈了魔琴的罪过,并将他审判定罪,要就地诛杀,不过怀恩大师不同意他的说法,与段大侠两人争执了起来,怀恩大师觉得既然琴谱能治病救人,应留下琴谱,只杀魔琴,但段大侠却觉得魔琴与琴谱都是害人之物,应斩尽杀绝。”
“那时被我们绑在地上的郑经,头脸着地,那一张丑脸上泛着青紫色,很是可怖,他闭着眼,说了一句‘琴谱给你,留我一命。’众人商议后决定同意郑经的提议,待郑经恢复了少许,我们便拖着他,在一处雪洞之中,找到了琴谱,五人商议,将琴谱分为五段,每人各持一段,若要救人,需五人聚在一起,便可救人性命,若要害人,只要五人中有一人不同意,便无法作乱,此法也算公平,众人都满意。照约定,我们便打算往山下走了,秦先生的门人找了上来,先带秦先生回去了。”
秦书生点头称是,他本以为这一切到此就结束了,后续发生了什么他便不清楚了,也急切地希望华远行讲下去。
“我们剩下四人走了一阵,相谈间突然觉得不妥,虽然我们拿走了琴谱,但是魔琴仍在,他日魔琴恢复了魔功,再继续危害江湖,更是无人能阻挡,况且按照魔琴手法,我们几派恐怕要被灭门,到时候又该如何跟江湖众人交代?当时我们已经全都忽略了魔琴的解释,一意孤行地认为魔琴就是个大魔头,四人商议,应该趁着魔琴尚未恢复功力之际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我们便又返回丢弃魔琴的雪洞,要诛杀他,那时只距离我们离开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没想到他居然已经恢复了不少的功力,应是他练琴谱神功的功效,他大骂我们背信弃义,双方对骂了一阵,待到我们动手时,魔琴似乎已经完全好转了,且功力更胜从前。我们只一瞬就完全招架不住,众人都受了很重的伤,而魔琴当时也很可怖,他全身经脉凸起,衣衫尽碎,一身青紫,像要爆炸一般,雪洞被他功力震塌,众人逃至地面上,就在他要一招将我们四人置于死地之时,忽又有一高人出现,竟能压制住魔琴功力,那人叫郑经清醒,不让他伤我们性命,郑经满脸痛苦,显然已经不能自制,那高人便也用出神功,竟然震碎了郑经全身经脉,废去了他一身魔功,我们才侥幸逃脱。”
秦书生望了一眼即休,并没说什么。
“那高人见郑经功力全失,已然压制不住之前雪崩之时的伤,好像登时便要丧命,便运功给他疗伤,加上适才他镇压郑经魔功所耗内力极多,自己的性命一时间也似岌岌可危,突然间怀恩大师和段大侠两人同时出手攻击那在疗伤的两人,那高人仿佛与怀恩大师与段大侠对了一掌,出手极快,某并未看得十分真切,但只觉得一声惊天雷响,耳鼓顿时失去了声音,只见郑经与那高人一同跌落深不见底的百丈悬崖,齐老家主也被震得受了重伤,摔在离我不远的雪地上,而怀恩大师和段大侠却一时没了踪影,我和齐老家主找了很久,才找到奄奄一息的怀恩大师,而段大侠只剩下一具尸身了。”
惠无双赶紧焦急地问:“那我夫君究竟是何人所杀?”
华远行摇了摇头:“不知是那高人一掌便杀死了段大侠,还是他和怀恩大师在一处后来才死去的。”
惠无双气得牙痒痒,“看来死无对证,这天底下恐怕只有怀恩才知我夫君真正的死因,他们将我夫君的尸身还给我时,只说是死于与魔琴对峙之时,我还就一厢情愿的认了他为江湖道义而牺牲,而且也没有人交给我什么一段琴谱,看来他手里那一段,也必定已经在怀恩手里了!”
秦书生安慰了惠无双几句,又问华远行:“华盟主,恕不敬,你手里那段琴谱如今还在吗?”
华远行脸色一阵苍白,一晌才答:“我们那年从青冥山回来之后没多久,便是第二次的江湖掌门人大会,便在那一次,我将我手里原本那一段,送给了怀恩大师。”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唏嘘。现在看来,除了怀恩自己的,还有秦书生的,段浮仁的和华远行拿到的琴谱,已经都在他手里了。唯独少一块,便是压在沈居湖心塔的那几块大石头了。
众人又寒暄了一会,见华远行再藏不住疲倦神色,一看窗外,已然日光去,月影移,更鼓响,人声息,便纷纷告了辞,华远行未挽留成峰,成峰也只是看了他父亲几眼,像要说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