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湾齐家地处河北西路真定府灵寿县,庄子叫半月庄,从汴京过来,一路约要走六七日。
齐闻善自进了真定府地界便开始急不可耐,像身上长了个毛猴子,抑制不住地上蹿下跳,几番催促金玉公子及华成峰赶快进城。
进了半月庄,见过了齐闻达,却没见到老头子,齐闻达说老头子还在外游历未归,大约要到正日子之前一两日才会回来。
齐闻达待客之道比之金玉公子玲珑许多,将这几日早来的客一一都安排妥帖,日日好酒好菜招待,还安排一些骑射较量、歌舞表演让大伙在半月庄玩得开心快活,人人交口称赞,道齐闻达人情练达,英雄气概。
齐闻善却像被闷在鼓里的跳蚤,怎么跳也出不去,没人告诉他关于他爹要娶亲的详情,大哥齐闻达说也不甚清晰,只搞得自己头晕目眩,整日闷闷不乐。家里宾客如云,人人都只把他当小孩子,没人去关心一个小孩子的喜乐,他爹娶亲便娶亲,难道还要他一个孩子高兴不成?
只有那天天缠着想让他入门的华成峰把他当个玩意,日日劝解,虽然没用,却也消解寂寞。
华成峰这几日跟着金玉公子,认识了不少江湖上的人物,沾沾自喜起来,道闯荡江湖就是应该这般,多多结识些英雄豪杰,大家无事畅言,有事互帮,把酒当歌,人生快哉!
可是江湖上真的成了气候的门派,哪个认华成峰这个半吊子,无非是看他是齐小公子带来的客人,或是看他与金玉公子站在一处,便虚与委蛇一番罢了,华成峰却不自知,把这些都当成是真情实意,把些个记得名字的都认作兄弟姐妹,想着将来哪天有机会要报答一二,却不知人家背地里笑话。
人心薄凉。金玉公子正派之人,睁眼见着这些所谓的江湖豪侠,当着成峰的面句句夸赞,时时捧举,成峰一转身那些人便道一句,不知哪里来的泥腿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人,哂笑不已。金玉公子哪受得了,当场拂袖离去。
众人慌乱,完全不知哪里得罪了金玉公子。如此金玉公子虽然一路上不和华成峰闲扯,此时反倒多多与华成峰待在一起,也渐渐发觉成峰这人虽然浑,但心性单纯,全然不藏是非之心,表里如一,渐生好感,也多与他讲江湖上一些莫名其妙的规矩。
五月十四,正日前一天下午,半月庄所有红绸喜灯都已打理到位,名单上倒数第一位客人,无影门的秦书生也到了。
五月十四晚上,齐闻达设了个大宴,把几个重要人物单独请进了他的齐闻小筑,开了个小灶,比大宴更要精致奢华几许,这事不巧,被华成峰撞见了,虽然没有被请,但他想去观望观望,大宴上吃了个囫囵饱,趁着其他人还在对酒当歌,摸到小筑宴客厅。
主要也是成峰看见齐闻达邀请到齐闻小筑的,有一个他想不到的熟人,便是少林寺净慧。别后一月半,净慧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谦恭古朴的样子,干净眼睑,玲珑骨骼,至纯至善。
华成峰潜入了宴客厅,趴在外门拐角的悬梁之上,隐约感觉这屋里有高手的肃杀气,不敢再近前,但位于高处,能将整个宴客厅尽收眼底。成峰极力压制喘息,需知如有高手在场,成峰一个气息不平,就能让人听出端倪。
厅上有几人他是认得出的,一个是下午刚来到的无影门掌门秦书生,一副风流的骨架,但是筋骨寻常,高手当不是他;还有一路上一起过来的金公子,再就是净慧,此刻无法上去叙旧,只得任由心底小虫来回撕咬,强自按捺。
厅上主座便是齐闻达,与他并排稍稍下首的位置是个不认识的男子,说是齐闻达的副手,脸色僵硬,神情古怪,却未觉得有杀气。客位上左手边便是认得的那三位,秦书生居首,净慧次之,沈翎金最后;右手边是两个客位,居首的是一位女子,坐在秦书生正对面,这位不认得,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是一位美女,一股秋天熟透瓜果的风韵,珠圆玉润,穿着低调庄严的青黑色缎袍,扎着袖口和裤腿,是一副练家的姿态,江湖上女子这般打扮,一般都是大家家眷或家主,穿着雌雄莫辨的衣衫,以示庄正,不得撩拨侵犯,否则后果自负。
朴素衣衫掩映不住她银月般的白脸盘,一抹淡橘色的晚霞飞在两颊,高鼻大眼浓眉翘唇,唇上没有涂什么艳丽的胭脂,但就是让人觉得娇艳,像开得正盛的牡丹,华成峰目不转睛盯了很久,看完了脸再往下看看,撇见大姐一身压抑的颜色也遮挡不住波涛般的胸脯,只觉得气息不稳,勉强拿捏。
他观那位秦老兄两眼也没离开过这位大姐,但却不像他这般猥琐,秦老兄眼光纯净,让人迎面对上也不会感觉被冒犯。
华成峰毕竟初出江湖,见识浅薄,哪知秦老兄早已欢场里洗过几番筋骨,百炼成钢了。
净慧佛心笃定,看物都是身外之物,看人都是芸芸众生,口里哼着靡靡佛音;金公子垂着头,规规矩矩。大姐下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没什么出奇的。这两位观起来也不像是高手,那肃杀之气从何而来呢?
听了一会,华成峰才知,那大姐是惠山派掌门惠氏柳莺刀传人,惠山派第六任掌门是惠氏的倒插门儿女婿段浮仁,大姐是他的遗孀,段浮仁死于除魔之战,留下惠无双独当门派重任。一个美貌的妇道人家,哪怕是有些手段,能在这血雨腥风的江湖里立住惠山派柳莺刀的大旗这些年不倒,定当十分不易。
待等齐闻达介绍那平平无奇的汉子时,才是真的惊到了华成峰。那汉子是襄阳歃血盟现任赵副盟主,华成峰搜肠刮肚,怎么也想不出何时有一位姓赵的叔父,若不是十年前他还在家时候就在的人,这又是哪位什么手段竟然在这十年间做上了副盟主的高座?齐闻达问他为何华盟主没有出席此次婚宴,赵副盟主说华盟主近年来身体不好,积年伤痛长久难愈,已不大出门了,在家静养。
成峰听了心里空苍苍的,千百个孔一般透着呼呼的风声。这跟他的想象差别大了些,他每每想起父亲,总觉得那是一个坚忍壮硕无坚不摧铁骨铮铮的汉子,常常梦里都是父亲拿着刀要杀他,凶悍暴躁,一巴掌能把他扇一个跟头的苍狼,没想到他也会有一天积年伤痛不愈以致行动困难,成峰往那千疮百孔的心里咽了一把苦涩的泪水。
他记着的那个,是十年前的华远行,十年岁月,他都从一个毛猴子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壮年的父亲必然要变成一个渐行渐弱的老头啊。
酒场里无人知晓华成峰的悲伤,觥筹交错,连净慧也以水盏作陪,秦书生一时狂浪了起来,即兴做了一首诗,他端着酒盏,离席起舞,当众吟诵:
蓬蒿本欲乘风去,掌中温盏劝人留;
金风玉露初相见,醉里天地已千秋。
众人齐齐喝彩。
要不是齐闻达一句话,这就是个十足美妙的夜晚了,“今日单独请几位前来,其实事关六年前的一桩旧事。”
秦书生停下来那摇曳身姿和眼神,众人脸上都是不解,什么旧事?
齐闻达见众人疑惑,便再开言道,“六年前江湖各大门派派出高手围杀魔琴郑经,经硕日苦战,损失惨重,但也成功将郑经逼上青冥山绝境,从此绝迹江湖,称之为除魔之战。那一战逼得魔琴交出了魔器琴谱,由参与除魔的几个门派瓜分,在座各位可还记得此事?”
齐闻达边说边用眼睛扫来扫去看各人脸上的表情变化,金公子淡然,大约知道一些往事,秦书生迷惘,似在回忆往昔,惠无双愤恨,有如受了切肤之痛,赵副盟主默默点头,“此事也算江湖正派人士的一个重大胜利,虽旷日持久,所费人力财力无数,但总归成功阻止了魔琴进一步为祸武林,几大门派做的是造福江湖的大好事。”
净慧却十分疑惑,因为他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少林寺里没人提过。旁人看不见,梁上小人华成峰却觉得屋里的肃杀气好像翻滚了一下。
“齐大公子,这与我沈氏有何关系?”金公子率先出言问道。
“当年沈阖前辈确实没参与此次除魔之战,但琴谱中的一段这几年却一直存在沈家,便是当年我父亲带领诸位除魔功成之时,分得的那一段琴谱,转赠予沈阖前辈。”
“确有此事,但是日前齐小公子已经去我府上看过,那一段琴谱已经铸造于沈居湖心塔底,不知今日为何又旧事重提?魔琴郑经不是已经销声匿迹多年了吗,没有琴谱,想必他也无法再作恶了吧。”
“今日请诸位来,就是想请诸位归还琴谱,翻一翻当年这一桩冤案。”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他话里何意。
“冤案?”惠无双起身,冷笑一声,“齐大公子可真会说笑,当年之事,铁板钉钉,何来冤案之说?若说是冤案,便是我惠氏最冤,我夫君便是死在那魔琴手中,若谁敢出来翻案,我惠氏第一个不饶!”
其他人也交头议论,对这突如其来的翻转有些措手不及,净慧低声问一旁的金公子,齐闻达所说的当年之事,究竟是何事,金公子便将其所知尽数告知净慧。
“惠夫人先不要动怒,段大侠之死确实令人扼腕叹息,但段大侠真的是死在魔琴手中,还是死在同道之人手中,尚且不能定论啊!”
“齐闻达!”惠无双暴喝一声,红颜怒目,双颊流火,抄起柳莺刀指向齐闻达,“胡说八道!信口雌黄!你休要议论我先夫之死!否则别怪我柳莺刀灭你满门!”
这位夫人还是个脾气顶暴躁的,秦书生一见美人动怒,立马护过来,“齐公子,你这确实有些不讲理了,段大侠当年为武林苍生,高洁品格,死于魔琴之手,人尽皆知,你怎能拿这事来龃龉!”
“诸位……”齐闻达待要分辨,众人却不给他机会,金公子上前来道,“齐大公子,这第一,明日便是齐老家主的婚宴,你带头在此胡闹实为不孝;第二,此事陈年悠久,若想一时半刻议论清楚,恐怕也是不易;第三,若是来日再议,也得请齐大公子想清楚,是出于什么立场竟然要翻当年铁案,颠倒黑白,是何居心?”
这一桩事,华成峰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与净慧一样,十年间成日圈在寺里,不知外界天地。这江湖还有很多坑坑洼洼,大波大浪等着他华掌门去淌呢。他趴在梁上,双手托腮,越发听得津津有味起来。
“呵呵呵。”齐闻达眼波一转,冷笑三声,“金公子倒也不必这样急着拿出这诛心之论来,若非是家父大办婚礼,区区在下不才,如何能请动各位除魔英雄及家眷到半月湾来呢?”
几人心里这才反应过来,这婚礼怕是个幌子,齐闻达要作怪才是真实。若他如此处心积虑,今日怕是不能善了。所幸在场也不是藉藉无名之辈,其中颇有成名好手,倒也未必怕了他。
“齐闻达!你这个伪君子!齐老家主四五十年江湖威名,顶不住你一朝祸害!”惠无双怒道。
场上刚刚还一派祥和,转瞬就针锋相对了起来。可惜在场几人,一个佛心甚笃,一个谦谦公子,又一个文弱书生,即使看到齐闻达明着说这般大逆不道之言,心里十分不悦,可是破口大骂几个字离他们还是远了些。
赵副盟主站了起来,成峰自打知道了他是歃血盟的副盟主之后,隐约的就有点看他不顺眼,也不知这气从何来。赵副盟主仍努力保持着风度,“齐大公子,你言说要各家归还琴谱,可这琴谱也不在我几人身上,如何归还呢?”
“赵副盟主问得好!”主座比客座高半截楼梯,齐闻达笑眯眯,背着手走下主座来,“当年琴谱被分为五段,除了刚刚说的一段一直留在金公子家中之外,还有一段便在柳莺刀惠氏手里,惠夫人虽不曾参战,但段大侠留下来的遗物想必在惠夫人手中吧!”
“先夫未曾留什么遗物,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惠夫人愤愤答道。
“惠夫人莫急,且听齐某说完,”齐闻达举手制止惠夫人,“还有一段,当留在少林寺,如今的方丈大师怀恩师父当年也是除魔之战的领头人之一,因此琴谱也被留在少林寺一段。”齐闻达说着望向净慧。
“齐施主,”净慧双手合十行礼,“净慧入寺二十年,从未听我师提起过。”
“哦?”齐闻达也有些疑惑,旋即笑道,“倒也不用二十年,总不过这五六年的事情,净慧师父可是方丈大师的嫡传弟子?”齐闻达当净慧是外门弟子,那便自当不知。
“小僧正是方丈大师的嫡传弟子,已协助方丈大师打理寺院事务五年有余。”净慧一句一合十,谦逊作答。
“既如此,那方丈大师想必有什么不便言明之处。”像问也像答,自己点点头,并不继续纠结,“再有一段,秦掌门你当年是亲自参加过除魔之战的,也是最后商定方案的人,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秦书生低头若有所思,良久才道,“秦某对那些刀兵之类的都没什么兴趣,我记得当年拿到琴谱之后,转手就一并交给了怀恩大师。”
“哦?”这倒是令齐闻达有点意外,但他还是很快转向了赵副盟主,“这最后一段,就应该是在华掌门手里。”
听到此,成峰两耳朵一支棱,险些漏了行迹,真没白来,这还有我们家的事呢,随即一想又觉得不对,呸,谁还把那歃血盟当自己家了!心里却焦急得很,只想让齐闻达快讲下去。
赵副盟主道,“说来说去,还是都不在我几人手里啊,齐大公子叫我们如何归还?再者说,魔琴又不在,归还给谁去?”
“赵副盟主不急,诸位来都来了,我不信大家不想听听当年的真相,听过之后,便知归还给谁了!”
几人互相望了望,又是惠夫人先忍不住,“齐闻达,你不要在这里蛊惑人心,真相早已清楚,魔琴为祸天下,滥杀无辜,屠护苏氏满门,武林正道出手,惩恶扬善,你有何异议?”
“哈哈!”齐闻达笑道,“惠夫人如今也是一门之主了,怎么还似小孩子一般见识单纯!”
惠夫人待又要发怒,恨不得立马拔出柳莺刀与齐闻达决一死战,却被秦书生一把按住,惠夫人横了秦书生一眼,终究还是没有真的拔刀出来。其他人被他这么一说,也起了心思,难道当年那场声势浩大的除魔之战,还另有隐情?嘴上不说,心里却也期盼齐闻达讲下去。
齐闻达平举双臂,似是要振臂一呼,“邪魔作恶,正道反击,除恶扬善,邪终不压正,千百年来这天下传唱的都是这一出戏,不过换了几套戏服,天下愚民便信以为真,其实无非是成王败寇,弱肉强食!”齐闻达有些激动,“秦掌门,你当时在场,魔琴落败之时,为求一命,同意交出琴谱,你等应允,交出琴谱,便可留他一条性命?”
“这……”秦书生回想道,“琴谱是不世奇兵,魔琴虽然作恶,但琴谱无罪,非但无罪,且能救人,哪怕是内力尽失,筋脉尽断濒死之人也能活命,因这些好处,是……方丈大师提议,商议留下琴谱。”
“一派胡言!琴谱在你等手里六年,可救过一人性命?各大门派无非是贪图琴谱的兵刀心法,若参透者,内功便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就算是只有一段,参透了也可顶尔等凡人十年修行。你们所图与我今日所图,又有什么分别?”
在场诸人,除了秦书生,其他人并未亲历当年大战,也未领略过魔琴风采,今日第一次听闻琴谱奥秘,无不感叹,天下竟有如此神奇的东西。
此事秦书生当真问心无愧,秦书生半生,从未贪图过什么荣华富贵,奇武神兵,位高权重,无非是心心念念望旁人赞他一句正人君子,晓天下大义,或者贪图些温乡暖阁,笑靥如花,腰肢似柳,佳期如梦。所以他当时转手就将琴谱转送了少林方丈。
齐闻达接着道,“可是诸位仁君,在拿到了琴谱之后,并未依约放过郑经一马,反而越发变本加厉,要将他置于死地,秦先生,可有此事啊?”齐闻达挑眉讯问。
秦书生却道,“当年拿了琴谱之后,我就离开了扶雪镇,后续如何,便不知晓了,齐大公子应当找另外几位亲历之人询问。”
“不可能!”净慧突然出声,“我佛慈悲,若我师父当年真的应允魔琴前辈交出琴谱,便可留他一条性命,断不会不信守承诺!”驳了一句,又念佛音退后,仿佛是在忏悔自己适才冲动争言。
“小师父,你可回去好好看看你家方丈的真面目!此事早已有人受不住良心的拷问,招供了的!”齐闻达一道锋利目光射向净慧,“那便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