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里,师徒两个人面对面而坐,彼此之间都有些唏嘘。
短短几年时间,天下的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些变化的起因,都是来自于当年先帝与今上之间的父子相疑。
而那场夺嫡之争中,他们师徒俩就是最坚定的太子党,甚至就是他们这些太子党,把现在这个皇帝扶到帝座上的。
当时,谁都能看得出来,太子殿下颇为平庸,将来即位之后最多也就是个守成之君。
而林简与李煦这些太子党,都很坚定的认为,大周现在疆土稳固,一个守成之君足够了。
谁想到,这位在即位之前表现还算不错的太子殿下,在即位之后不仅展现了自己平庸的一面,甚至到了昏庸的地步。
更要命的是,先帝朝给他遗留了康东平这么一个大麻烦。
假如没有康东平,北边的边患也没有严重到要爆发的地步,这位皇帝陛下最多就是一个爱造房子,有些昏庸的皇帝,有林简有李煦还有杨琼这些太子党在朝里,他安安稳稳的做完这一任天子,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来势汹汹的范阳军,与应对失措的皇帝陛下,共同造就了现在这个几乎已经无法处理的局面。
元达公低头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默然道:“国家逢此大难,总要有人出来承担一些责任,现在曹相病了,另外几位宰相则是罢的罢,逃的逃,政事堂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留下来主持长安,还有谁留下来?”
“总要有人留下来的。”
“曹松那个无胆的老物!”
听到这句话,世子殿下来了脾气,怒骂道:“论资历,他比林师您要老得多,平日里太平无事的时候,是他在政事堂主持政事,如今局面无法收拾了,便要林师你一个人坐在政事堂!”
说到这里,李煦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那老家伙病得,林师你便病不得?”
林简微微皱眉。
他伸手拍了拍李煦的肩膀,摇了摇头:“莫要胡说,当日我与曹相一同入宫,得到潼关大败的消息之后,曹相便当即昏厥在地上,太医说险些没有救回来,他如今躺在病床上,几乎到了弥留之际,决然不是在家装病。”
说到这里,林简叹了口气,苦笑道:“当日我在太极宫里,也是心神巨震,好在我还算年轻,勉强承受了下来。”
“现在长安城里,只有我这么一个宰相,我不在长安,谁在长安?”
“谁在长安您都不能在长安。”
李煦抬头看向林简,暗自咬牙:“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只要潼关破关,谁在长安都守不住,您留在长安,长安城便能固若金汤了?”
林简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缓缓说道:“朝廷总要给长安百姓一个交代。”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言下之意很简单,他林简就是朝廷给长安百姓的交代。
此时,长安城里的人口实际上已经大量流失,从两三个月前潼关大败开始,就有大量的长安权贵以及百姓外逃,如今长安城里的人口,只有从前鼎盛时期的十之四五了。
但是这些人,是不能在这个时候统统放出长安的。
必须要等到皇帝安全撤离之后,才能放开城门,让这些百姓暂时撤离长安城,不然让他们跟皇帝一同出城,说不定乱起来,连皇帝都会被冲散在乱民之中。
世子殿下声音低沉:“要给长安百姓交代,也是应该我们李家人留下来,做这个交代。”
他抬头看向林简,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答应过三郎,要让您安全离开长安城,您要是死在了长安,叫我如何跟三郎交代?”
听到这句话,林简有些意外,他看了李煦一眼,轻声道:“什么时候,殿下需要给三郎交代了?”
“今非昔比。”
世子殿下面色严肃了起来。
“林师您没有去过青州,您不知道青州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他缓缓说道:“弟子在青州待了一段时间,又在幽州待了一段时间,亲眼看到,三郎麾下的势力,几乎一天一个模样。”
“弟子离开幽州的时候,三郎在幽州就有超过一万兵力了,再加上他在青州,棣州,沧州的兵力,少说也有两三万人,而且这个数量,每天都在增加…”
“现在两个多月过去,我都说不出三郎手下现在有多少人。”
世子殿下声音低沉,继续说道:“范阳叛军即便占了长安城,想要回师范阳,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按照三郎现在的发展速度,那个时候的青州总管府,天知道会有多少兵力。”
“假使将来能够平定康贼,到时候三郎他……必然会成为割据一方的大人物。”
说到这里,李煦看向林简,幽幽的说道:“以我这么多年跟三郎的接触,他这个人,似乎……对朝廷谈不上忠心耿耿罢?”
林简张了张口,但是没有说话。
他比李煦更了解林昭,在他看来,林昭不是对朝廷不忠心,而是对皇权没有什么崇敬之心,他在长安城的时候,每日进出宫城也是毕恭毕敬,但是那是畏惧皇权的威严,对皇权几乎没有什么崇敬的心思。
林简数次与他闲聊,提起李周皇室的时候,林昭的态度都很是随意,似乎有没有皇室,或者皇室姓不姓李,都跟他没有太大干系。
看着林简的表情,李煦顿了顿,继续说道。
“三郎他的家小都不在长安城,林师您就是他在长安唯一的牵绊了,如果林师您也死在了长安城,谁知道三郎他将来,对朝廷会是一个什么态度?”
这一次,林简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沉声道:“我了解三郎,他无论如何不会变成第二个康东平。”
李煦缓缓摇头,声音沙哑:“林师,变成康东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三郎他并不是康东平。”
“康东平所部,一路烧伤抢掠,恶事做尽,肯定是不得民心的,而三郎他到了青州没几个月,就被青州当地人称为林青天,此后他的势力迅速扩张,青州军所到之处,对当地的百姓都是秋毫无犯……”
“而且他接管之后,做得比先前的衙门更好。”
说到这里,李煦看向林简,低声道:“林师以为,三郎他比康东平如何?”
林简默然无语。
许是因为同宗同族的原因,这位当朝唯一的宰相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替林昭分辩了一句。
“三郎他至今,做的事情都是在对朝廷尽忠。”
“殿下不可以臆测,对他下这种论断。”
“我没有对三郎下论断。”
李煦神色有些黯然,他低头道。
“时局如此,弟子对三郎是没有任何恶意的,回长安的路上,弟子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我想了想,假使我李周的国运真的尽了,天下真的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那么……”
李煦抬头看了看林简,声音沙哑。
“那么三郎总比康东平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