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阵阵,又赶上了风雨,一把伞遮不住多少全身,山河的下半身湿了一半。
“前面有座庙,先进去躲躲吧。”
吾名站在山河肩头上极目远望,雷电交加中,一座破庙于前方若隐若现。
山河挎着个酒筒,匆匆躲进了庙檐底下,连打了三个喷嚏。
“快进去,别感染风寒了。”朝天歌急声催促,山河才收了伞,掸了掸衣上水珠,进了庙。
“你说我们是不是还挺幸运?荒山必遇破庙。”山河一脸笑吟吟。
庙里漆黑一片,偶尔闪电一打,若隐若现一派荒凉。
风一阵吹进来,庙门咿呀作响。
山河兜了圈,头顶好像抵到了什么,他顺手一拉扯,扯下来一块块破布,灰尘落了满头,原来是庙中的垂幔。
庙里依稀供奉着什么神像,但因年久失修,面目有些模糊,看不清神状,少了点神威。
穷光蛋巡了巡,最终落定在那尊神像面前。
“山河,你看!”
山河还在低头解着他湿衣,被朝天歌急声提醒,猛地一抬头,心神被狠狠触动了下。
这尊立着的石头神像,一手背负在后,一手摘下半张面具,露出半张脸的动作神态极为熟悉。
“是……你么?”吾名转头看他的神情有些复杂。
山河怔愣了片刻,无声一哂,道:“当真是庙多神多。”
感慨完毕,他继续解开湿漉漉的外衣。
“你不觉得奇怪么?”朝天歌疑惑的是,他元辰宫中山河的形象只有他一人知道,怎么会在清尘境地内出现?
难道是……
“这有什么奇怪,你忘了还有一群说书人的存在,听过故事的,再结合想象,多半也能刻出这般形象来,何况它的脸都糊成那样了,兴许还长得不及我一半好看呢。”
他一阵嘀咕,看似无所谓,实则是在逃避那些狼狈不堪的往事。
上辈子他曾被捧上天,也曾是过街老鼠,以致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看到如他一般的神像时,那些往事便如同洪水猛兽般瞬间将他吞噬,让他忘了挣扎,只能沉溺。
而他只能安慰自己那玩意不是他。
此刻的他浮动的心思全在异处,并不多想。
朝天歌暗自琢磨了一番,回过神来,只看到山河将一扇破窗拆下折断,起了个火诀,架起了篝火,将脱下的外衣拿到火堆旁烘干。
“你不能靠太近。”山河往旁边一瞥,赶忙空出一手来将靠近火堆的吾名捞到身侧坐着。
“我没事。”朝天歌话音刚落,山河便将手一挥灭了火,捞起吾名,连带着一缕烟窜上了梁柱。
一声雷鸣,闪电忽明忽暗间,破庙前骤然闪现出一个身着白衣,长发及腰的少年人。
雨水顺着他的白衣往下滴,少年打了个喷嚏,微微停顿,才抬脚走了进去。
山河趴在梁柱上,一手抱着吾名,一手搂着帷帽、外衣与酒筒,提了提神,双眼注视着庙门处。
“来者不善。”朝天歌小声道。
“嗯。”山河屏住呼吸,双目直勾勾地盯着落在地面上的一道影子。
那影子随着雷电闪光一闪一步移动,徐徐往庙内来。
进来的少年人,白衣虽已湿透,但却出奇的整洁干净,与脚上那双沾满污泥的靴子实在格格不入。
再看那张脸,山河不自觉地睁大了眼,那分明是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隽俊逸的脸,略显疲惫和苍白,就像刚从雨里淘洗了一遍。
见此,他将目光挪向了吾名,透过吾名看的是里头的魂。
山河看得有些出神,连酒筒盖子松动都没发现,一注水流从上细如绵似落下。
蓦然间,水流顿在半空,险些砸到底下的人。
“咻”地一声,酒水回流,全数被山河收进酒筒里。
“什么人?”少年怔了怔,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全身瞬时绷紧了,瞪大的双眼缓缓地往左右移动了下,最后咽了下口水,徐徐抬起了头。
梁上也空无一物。
酒筒抽回去那瞬,山河就起了结界隐遁了起来。
少年不见任何人,又环顾四周,最终把目光落定在神像上,才松了口气。
对着神像虔诚地三作揖之后,少年又在神台座下翻出了一把捆扎好的枯草,轻轻拂去神台上的灰尘。
梁上的山河霎时疑团满腹,茫然不解地看向吾名。
吾名也望过来一眼,摇了摇头。
少年在神像前站定片刻后,寻了个角落,将湿透的外衣脱下。
山河伸出一只手指,直接挡住了吾名的视线,嘴角带着笑,轻轻说了声:“非礼勿视。”
话虽如此,山河却没有停止观察,倒是吾名按耐不住地掰开他的手指。
这一举动把山河惊得哑口无言,莫不是成亲便转性了?
婚前对着他所做作为恐伤雅道,矜持到灭绝人性,婚后怎就对着旁人无所顾忌?
山河心里不平衡,哼哼地收紧了他的手。
吾名没与他较劲,趴在梁上,目光注视着少年,山河咬了咬牙,顺着它的目光看去。
只见少年将上半身湿衣全脱下甩水拧干,因为身子过白,洁净的手腕上系着的一匝红绳便过于显眼。
山河与吾名对视一眼,无不奇怪,那少年腕上红绳系有三个铃铛,但铃铛并不随他动作起落而发出声音。
莫非是哑铃?
又见少年在神像后头找了个架子,将湿衣搭拉上去后,躺下缩成一团,抱着身子缓缓入睡。
眼下可以确定的是,此少年是这破庙的常客,可见他对神像虔诚的态度,是荒野无奈寄居的敬畏,还是本就认识山河?
吾名目光紧紧盯着山河,似乎要个解释。
山河耸了耸肩又摇了摇头,比他还要懵然。
荒山野外新雨后,清风飘荡,树叶夹带着雨水沙沙响,声音有些沉闷。
庙檐还在滴着雨,庙院中的香炉溢满了水,一只蛙从炉边沿跳下,呱呱两声就跑了。
风吹进庙里,纸糊的窗晃动了几下,架在窗口的湿衣也轻轻飘了飘。
少年在夜风中,瑟缩了一下身子,幽幽睁开双眼,朦胧中看见梁上趴着个人,他猛地睁大了双眼,那个人又不见了。
少年惊惶坐起,忙不迭套上外衣,心间咚咚响,脸色蜡黄,目光慌张地四里瞟动,看一眼神像后,慌了似地准备拔腿就跑,刚一转身就撞到了人。
这一吓可不轻,少年腿一软,直接倒坐在地上。
山河带着帷帽,俯身看他受惊吓的模样连连摇头。
少年听见笑声,才缓缓地将挡在眼前的手拿开。
只见眼前怪人,头戴帷帽拿着伞,看不清长相,但英姿挺拔模样,像个术士却又有点不像。
“阁、阁下是术士吗?”少年有些慌,声音仍在发颤。
似乎术士身份不能给他带来安全感,山河摸了摸怀中的吾名,想说自己是偃师,又怕唤起后来人对傀儡人的恐怖回忆,沉默了片刻,他才回应。
“莫慌莫慌,我乃商客,在山下遭逢贼盗,如今身无分文,无法住店,只能在此对付一宿,可有打扰到……兄台这么称呼?”
少年若有所思,思忖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尘,作了一揖:“在下风清微。”
山河喜道:“巧了,你我同姓,在下风逐尘。”
风清微愣了下,随即应道:“确实是巧。”
山河道:“方才见你在这躺着,着实无聊,正想下来陪你聊两句。”
“下来?”风清微讶然地指了指上方的梁柱,不可思议道,“你一直在上面?”
山河尴尬地笑了笑,道:“我嘛,爬树惯了,喜欢高处……”
风清微:“……”
山河将他上下一打量,问道:“清微兄,这般模样,可是在何处修行?”
“我、我不是术士……”
山河眼带笑意,道:“清微兄这气质颇像仙门中人,不是术士,那是……”
风清微答不上来,见他又向前靠近了些,身体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不待风清微解释,山河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凝眸注视他那慌张逃避的眼神。
“只是你……”
他又把注意力放在了风清微手腕的红绳铃铛上面,果然如朝天歌所猜想的那般,这铃铛上面的确镌刻有几个古老字符。
“你、你到底……”风清微满脸惊愕,挣脱不开山河的手,急得抬眼看他又缩了缩身。
“是被仙门遗弃?还是被禁了灵力?还是……”
山河松开了他的手,定定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凌厉和冷然,与适才的神情截然反差。
“你根本就不是商客!”风清微揉着手腕,警惕地后退了几步,直到碰到神台,他才稍稍冷静了些。
山河抱着手臂,恢复了闲散的语气:“实不相瞒,我以前的确是,如今不是了,眼下只是个云游客,只是听说了些传闻,才过来碰碰运气。”
风清微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紧抿的唇松开了些,轻声问道:“你不怕死?”
“我这人不太信传闻,除非亲眼所见,但好像真的不像传闻那般,你这般胆小如鼠,该如何勾魂摄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