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持续了一个日夜,一场倾盆大雨熄了地火,蹂躏着焦黑的大地,变得狼藉不堪。
山河站在归魂岗上放眼望去,赤地千里,结界外难见一点世人生存过的痕迹。
他原来不知,在幽冥的那段时日,人世已过了月余,而这一个月来,世人遭受的苦难也远在他意料之外。
他喟然长叹,但愿其他城的人亦能幸免于难吧。
天雷劫总算挨过去了,劫后余生的人皆忙着重建房舍、恢复劳作,也来不及感慨与忧伤。
所幸宵皇之境幅员辽阔,尚能收容他城难民,尤其是焚川内,此次被地震之力震开了一片荒山野岭,原是难以开垦,这次算有点因祸得福,如此便好安置难民了。
云峰望台上的一段争论,到此也画上了休止符。
山河从未这般轻松过,连呼吸都畅快许多,从今往后他不再为长生一事躲躲藏藏了。
而无论是他还是朝天歌的事,昨日后就都传遍了整个宵皇之地,相信不久也会出现在话本中。
毕竟将地的人也在其中,虽难免会被人们浓墨重彩番,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归魂岗上孤寂立着的招魂鼓,风吹得两边的风铎轻响。
他初次见时,并未看到风铎,如今已结在鼓环上了。
手抚着鼓面想当年,朝天歌在此殒命亦在此重生,岁月更替,便已悄然过了百载,山河感慨万端。
双手操起鼓槌,山河吸了口气,往鼓边落下两声,咚咚!
鼓面震动,鼓声似春雷滚动,缓缓越过崇山峻岭,向无尽远处荡去。
一声响,邪祟亡形!
二声响,罪魂荡净!
三声响,天清地宁!
此刻英气且庄重的他一面击鼓,一面颂灭鬼咒,以鼓声肃清全境鬼魅邪祟残存之息。
每击一声,荡气回肠的鼓声之韵便使自身心神安宁,是以,招魂鼓不止能招魂,还能定魂。
只是无论如何,朝天歌再也碰不得这面鼓了。
就如同三涂,虽是他的东西,但皆是杀鬼降妖的灵器,作为幽冥之主,即便再有能耐,也只能敬而远之了。
念及此,山河也总是慨叹造化弄人,万物皆无常。
寻常击鼓只需过人的臂力与耐力,而击招魂鼓,则需耗灵力,一番擂鼓下来,他已汗流浃背、体力不支了。
祈楼六楼殿门外,朝光挺直立着,耳朵动了动,似乎有人到,旋即正身行了个礼。
原来是山河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朝光虽不能视,但耳力敏感,想来也是失明后所练就。
山河拍了拍他的肩头,问道:“大祭师怎么样了?”
朝光摇了摇头道:“并无动静。”
朝天歌昨夜艰难醒转,交待要将宵皇弥漫的邪气彻底清除,还传授了招魂鼓击法与咒术,怎奈咒术念完,他自己便承受不住再次昏阙。
山河出发前还给他上了一层结界,以此来减弱招魂鼓的威力,如今朝天歌应还在沉睡中。
他沉了沉气,注视着朝光那被蒙住的双目,缓缓道:“朝光,我……”
他不好意思说出口。
“前辈……”朝光不明所以,有些迷惑。
“啊?你还是别叫我前辈了,一叫感觉老了……”山河挠了挠红痣,“其实我呢,最近觉得技痒,想找个人练练,不知你……”
他故意停顿了下,朝光识趣地欠身道:“朝光乐意效劳。”
山河笑了笑道:“那今夜我找你。”
“好。”朝光嘴角微扬,不易察觉的笑快速闪过坚毅的脸庞。
拐角处白衣轻晃,一瞬微定。
“云陆道长啊。”山河转眼才知是云追月。
“山河,”云追月提着食盒走了过来,“你们朝食未进,我只好热了些小食给你们带来。”
山河一夜未寝,一大早就去击鼓,赶不及进食,早就饥肠辘辘了,云追月来得真及时!
“咦?云风地芝饺!”
山河瞪大了双眼,看那食盒中水晶般的饺子,脱口而出。
不可思议的是云追月,他虽然初次尝试做此地芝饺,但一听这名,倏忽瞪大了眼,忙问道:“山河,云阳地你可去过?”
山河一心只在那食盒上,揉着腹道:“去是去过……”
见此,云追月立即将地芝饺端出,再问:“那云水洞可去过?”
山河一口吃下一个饺子,鼓着腮道:“云水洞不是你的修道场么?我……唔没有,你可是要邀请我们去玩?”
云追月一拍额,恍然想起,那“云水洞”还是他自己取的名,纵使山河待过,又怎会知他说的是哪个洞。
朝光一旁云里雾里,接过云追月递过来的饺子,吃上一口还温热。
云追月补充道:“我糊涂了……‘此物一团,观之色白似云,啖之清爽如风,故名云风地芝饺’……”
“咳、咳、咳……”山河被噎得厉害,指着云追月好半晌蹦不出几个字,“你、你……”
这不是他胡扯的么?
虽然胡扯但还是刻在了墙上,仅供自娱自乐,这云陆道长又是何时知道的?
难不成他此前待了近五十年的洞就是那云水洞?!
云追月欣然道:“原来你就是那位食神前辈!”
“食神?”朝光这才反应过来,“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前辈?”
“嗯。枉我还在山河面前班门弄斧,实在贻笑大方。”
云追月连语气都透着轻快,又不免有些难为情。
山河险些笑岔了气,道:“忘了忘了罢,云陆道长,那些不益身心,是我瞎闹的。”
云追月诚然道:“怎会?我观那壁上的美食图鉴,实在有意思。”
多半在洞中修炼的人,要么留下心法,要么留下功法,再不济也留下些心得体悟,留下美食图鉴大赏的,还当真闻所未闻。
当初他便是偶然得见,觉得甚是有趣,便留在洞中修行了,往后的厨艺也多受此影响。
“呃……我进去看看大祭师。”
山河草草留下了句话,一道烟就进殿内了。
房门前,他收敛了笑容,整了整衣冠,推门而入,绕过屏风,掀开浅蓝色幔帐。
那层朦胧的结界内,依稀有个身影盘腿端坐榻上。
山河响指一打撤了结界,但见朝天歌缓缓将外衣套上,靠坐一侧。
他快步上前来,就朝天歌身旁坐下,问道:“你何时醒的?”
“第一声鼓。”他气息有些不顺。
山河拢了拢眉,即便有结界护着,他还是会受招魂鼓的影响。
原来他的脸就偏白,眼下更白得似霜打,兴许是因做了鬼,才无气色,只是如今的鬼气也无此前般强盛了。
目光下滑至他脖颈处,那株彼岸花失了艳色,给山河一种枯萎的感觉,他不由地抓起朝天歌的手,蹙额问道:
“是不是很难受?我该如何帮你?”
朝天歌道:“无大碍。倒是你,击鼓很耗心力,较辛苦。”
山河揉捻着他的手,眼里满是柔光,语气放缓道:“是真的累,但一见到你,我又立即神清气爽了。”
朝天歌轻抿唇,又正色问道:“你可知城中的情况?”
山河点头道:“就知你会问。如今长老们正忙着灾后重建事宜,巡司与训蛮人分散到各寨做统筹,城监负责调用物资,城卫则协助城民们修缮房舍……而我呢,也身负重任。”
“重任?”
看他的神情似乎不解,山河忍着笑,学着莫听的语气,沉下了嗓音,道:“大祭师就拜托你照顾了,有任何需求尽管提。”
朝天歌眉目间透着抹淡雅风韵,静静听他用轻快的语气继续说道:“既然莫长老都开口了,那我便将需求提了。”
“是何需求?”
山河揣个神秘的笑容,道:“等你养好精神了再说。”
“嗯。死伤情况如何?”
“幸好你回来得及时,力挽狂澜,才让众人顺利躲过一劫,多数受了惊与轻伤,也是需要一段时日调整,这些你且都放宽心罢。”
朝天歌不见喜忧,神色倒没那么凝重了。
山河握着他那冷冰冰的手,一根根手指轻轻捻着,沉默了阵,又似沉浸在悲情中。
朝天歌见他如此,如鲠在喉,又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他终于开口了,问道:“朝天歌,你教我招魂好么?”
“你想招何人的魂?”朝天歌诧异问道。
山河一直低着头,捻着他的手:“……阿泽。”
闻言,朝天歌心头一颤,面露愁容,徐徐应道:“……招不回了。”
“怎么会……”山河一抬眼就看到他眸中噙着泪,揪心自责道,“对不起……”
朝天歌心中痛恨:“……我不会放过隐久和离纵阕,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对!不论他们躲到何处,我都要找到他们!”山河思及拾泽,语气陡转,“我一直想问,阿泽到底是……”
朝天歌调整了下坐姿,山河立即扶他靠好。
“你可还记得在铜镜中见到的那个孩子?”
“孩子?”山河忽想起了那个在一众恶鬼中,被托举起来的婴孩,惊问道,“你说阿泽就是那个孩子?”见他点头,就更不可思议了,“可他没存半点鬼气,反而充满了灵气,这到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