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泽领着山河三人来到传习馆时,已近黄昏。
据拾泽所言,朝天歌三日前还给他传信,让他在焚川静候佳音,等到山河,便将他带去见莫长老。
朝天歌既有通信拾泽,说明其人还算安全,但毕竟时隔三日,中途再无来信,他也传不了信,是否无恙,山河也不敢想,却也明白,既然朝天歌让他来找莫长老,那便一定有事交代,兴许还能知道他的下落。
眼下已到传习馆,也算完成任务一件,拾泽还是不愿意进馆。
山河终于问道:“阿泽,你是不是和莫长老有过节?”
他问得直接,拾泽瞟了他一眼,努嘴哼道:“都是糟老头子,死气沉沉,自然看不惯后生晚辈比他们有活力。”
老道摸了摸头欲言又止,这小神人指桑骂槐的功力又上升了。
山河挑眉追问:“只是如此?”
拾泽悻悻然道:“那还能怎样?他看不惯我,我干嘛还要跑去给他看?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山河叹了口气,让老道在外与拾泽作伴,免得他无聊。
鹿无城有宵禁制,临近酉时,街上行人渐少,更别提还会在其余地方逗留的。
是以,此刻的传习馆除了几个内务人员,便无其他人了。
对于这座看起来形制有几分独特的玄色阁楼,庄胥有些好奇,遂随着山河进了馆。
正整理经卷的传讯人看到有人进来,便下逐客令:“酉时将近,你们不能进来了。”
山河扬声道:“我找文通莫长老。”
传讯人将他二人打量了遍,还是那个腔调:“莫长老正卧于阁楼,不便打扰,二位请回吧。”
庄胥扫了一眼楼内清雅明净的陈设布局,顿觉心情舒畅。
山河不但不离去,反而开了嗓,仰颈朗声道:“山河求见莫长老!”
“你这人怎么如此不知礼?”传讯人生气了,其余内务人员也闻声过来,纷纷没好气道:
“此地乃传习馆,大呼小叫做什么?”
“哦!我认出来了,又是你!上次也是这般无礼!”
“走罢走罢,有事明日再来,传习馆要闭门谢客了。”
山河哪管这些人说什么,又喊了一声。
准备硬闯时,楼上传出一声轻咳,内务人员瞬时息声,他们二人则翘首以待。
“上来吧,其余人都散了。”这声不紧不慢地传来,让山河松了口气。
那些内务人员对着楼上作揖,敛了此前的脸色,毕恭毕敬地接引二人入内,随后掩门离去。
山河与庄胥上了楼,一排卧棂窗投下的暖光打在他们身上,犹似笼了层朦胧金光,将二人沉静的脸照出了丝惆怅。
还是初来时谈话的那间雅室,山河掀帘入内,随后跟进的是庄胥。
莫听身着白色便袍,盘腿于坐榻上,似在闭目养神,几案上熏着香,缕缕轻烟飘荡室内,将他衬得更有几分仙道模样。
山河尚未开口,莫听也未来得及询问,才睁开眼帘,庄胥却疾然上前一步,双膝落了地。
山河一愣,看他那神色,似乎满是惊喜,又听他侃然正色道:“弟子庄胥叩见师叔!”
说话间已举手加额,长跪而拜。
“这……你是天机者?!”
山河心间忽地一震,看他那气定之态,再回顾此前种种,细思一番便肯定了此身份。
在几大长老中,也就莫听与朝天歌亲近些,似乎立场一致,是以,便不难猜出,他就是那位隐藏的“高人”。
莫听眯着眼,注视着恭敬伏地的庄胥好一阵,才缓过神来,温和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悲哀,却带着亲切而庆幸的笑意,道:
“我说来的会是什么人,原来是你啊。”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竟哽咽了。
莫听将盘着的腿打开,从榻上下来,扶起庄胥,感慨道:“孩子都这么大了,起来说。”
庄胥起身,已是热泪盈眶,一言不吭,似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却依旧恭而有礼,欠了欠身,默然立于一侧。
这是族人离散后重逢的喜悦,山河感同身受,也不免动容。
莫听才将目光投向山河,微顿的片刻间收敛了适才的神情,道:“我等你许久了。”
“所以,莫长老是从一开始便知我的情况,甚至是一切?”山河反问,语气甚为平静,心中已然接受这个事实。
莫听点了点头,道:“隐瞒,实属无奈,这是天机者的准则。”
山河平平道:“理解。”
莫听沏一壶热茶,热气腾腾,似乎将有段匪夷所思的故事自氤氲的茶气中淡出。
庄胥自觉地接过莫听手中的活,一丝不苟地给二人倒茶煮水。
静候许久,不见莫听开口讲述关于这一切的缘起。
山河正要询问,莫听却示意他饮茶,兴许是磨他性子,抑或平复他心情,但他自认为内心足以强大到去接受任何离奇的事。
犹似那夜初访夜明寨时的感觉,山河在莫听的目光催促下,呷了口茶,苦中回甘,心绪却在茶烟中慢慢沉淀下来。
莫听神态淡然道:“你猜得不错,我确实是天机者,天机老人正是我兄长。”
山河微敛神情,问道:“为何会到宵皇来,还在此当了夜明长老?”
莫听道:“天机者游历一事,想必胥儿已与你讲过,”他扫了庄胥一眼,目光闪过丝慈爱,“自占得天机起,我便出来游历,只为验证天机一脉推演的与现实是否一致。到了宵皇,走累了就在此间留了下来。”
“当真是因走累了?”山河问道,显然此事过于巧合,不得不让人怀疑是否早有计划。
天光渐暗淡,庄胥点起了灯火。
烛光中的莫听神色依旧淡然,道:“世间许多事,机缘巧合,深究不了。”
山河几口茶入腹,心中逐渐清明,语气平和道:“天机谷被毁一事,你不会不知。”
茶盏送至嘴边一顿,莫听道:“游历在外,难免顾此失彼,两年前偶占一卦,方知天机一脉有难。”
莫听抿了口茶,继续道:“无奈之下只好向大祭师坦白了身份,求大祭师给予帮助,大祭师才委任朝爻调查此事。”
山河问道:“事情的原委是什么?”
莫听道:“如你所料。”
山河眸中讶异之色尽显,对比起他揣测的事实,他更惊奇的是,莫听为何会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哪怕他不曾将自己的想法道出。
山河望向庄胥,见他挑灯煮水,低垂双目,似听非听。
莫听又道:“不必惊讶,我不懂窥心术,只是预知今夜所谈之事罢了。”
按原来的步骤走,莫听会将事情真相道出,而山河会道如他所料一般,是以,简而言之,便真如他所料般。
“那到底是何人所为?”山河皱眉索问。
莫听反问道:“你以为当世何人有此能耐?”
“是斗幽宗?!”经历此前种种,山河早该猜到,“我听闻,天机一脉自古鲜为人知,斗幽宗又是如何得知天机者的存在?还能找到天机谷?”
莫听垂下眼睑,缓缓道:“天机不可泄露。”
山河心底无力一叹,一旦天机者不愿意解释的事,就一定会将准则搬出来,老少皆如此。
是何天机不可泄露?看此情形,是否就坐实了天机者出了“叛徒”一事?
山河浮想联翩,既然莫听不愿正面回应此问题,那便暂不追问,换了个问题:“那一众天机者的去向,你可知?”
莫听轻轻摇首,道:“不知。”
“连你都不知?”山河更疑惑了。
莫听道:“胥儿与你讲过,只要人活着,便能占得到,但此‘活着’,指的是‘在此世间’。”
“在此世间……”山河沉吟着,顿开茅塞,“无间道!他们或在无间道!”
斗幽宗囚禁人,若要人不知,除了无间道,他想不到有其他可能。
庄胥闻言,倒茶的手一抖,险些将茶水洒了出来。
莫听微微蹙额,道:“有此可能,却总比死了的好。”
听这话,山河也不好直言相告,倘若真在无间道,寻常人绝对受不了,即使心无挂碍,在里头久而久之也会成疯成魔。
“大祭师知道此事么?”
“知道。”莫听神情忽变得肃穆,山河正襟危坐,追问:“那他……”
“无间道……除非施术者死,否则外力无法破除,就算是大祭师,也无可奈何,”莫听严肃的面容渐显垂暮的老态,“或许这就是命数……”
“命数又岂是定数?”山河反问,“修道者尚不会为命数所囿,何况是知晓天命的天机者?”
“命数并非定数,却逃不过定数。天机者正因知天,才不逆天,所做皆顺理而行。但天机者此番劫数难逃。”
庄胥挑灯的手微颤,使得雅室内的光微微晃动,连人影都抖了抖。
山河不想继续此话题了,坐直了问道:“莫长老,大祭师让我来找你,可是有话要告知?”
“你可知天机谷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为何还留在宵皇之地不走?”
“这就是他要告诉我的事?”
莫听闭目摇首,再睁眼时,眼神疲惫却坚定:“他让我交给你一件东西。”
语罢,他从坐塌下的暗格中取出了一帛书,上有红绳结扣。
山河眸色深柔,紧盯着那帛书。
莫听却还将其攥在手中,道:“在交给你之前,还是要告诉你,为何我会留在此地不走。”
山河目光从帛书上离开,转向莫听,问道:“为了大祭师?”
莫听摇了摇头,道:“原本我也想回谷,但下决心之前,我替宵皇人占了一卦。”
“如何?”山河追问,室内的灯火仿若在他眼中不安地跳动着。
老道和拾泽在外头吹着寒风,仰望着阁楼上的几个被烛光放大了的身影,同时打了个喷嚏。
“公子怎么进去了那么久?”老道嘀咕着。
“自然是有要事相商,总之不便进去打扰。”拾泽抱臂在胸。
“你说我们干嘛躲着那些什么城监啊?”老道搓了搓鼻子,将两条鼻涕搓没了。
“城令有规定,宵禁时,街上不能有闲杂人等徘徊。”
“哦~那今夜我们在何处落脚?”
“去我那里?”
“可以!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