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随着应答声,侧面垂帘卷了起来,露出跪坐的一位老臣,恭谨回答;
“老朽以为,御下之道,在于制衡,不在分辨忠奸。臣观下三郎此人心术机敏,媚上有术,加之昂藏魁梧,颇有膂力,如果放在堺町郊左,当可制约松永弹正(松永久秀)一二。”
夏小星闻声连忙向老臣行礼致意,心里却连骂几声狡猾老鬼,把自己当枪使唤,虽然也是第一次见面,他也大致猜出这个坏老家伙,就是筱原长房。
“唉,制衡之术么,”三好长庆叹息道;“难道家门亲众,翁婿之间,不能团结和睦,不能以亲情为重吗?”
宿老筱原长房回答;“主公称雄畿内十余国,俨然天下人主之姿!而统御天下之道,是不能讲亲情的,否则亲属就会因私欲膨胀而萌发野心,所以主君必备防范之心,必用制衡之术,请主公明察决断!”
三好长庆又道;“难道我并用礼法大家伊势贞孝为京都奉行,取代京都所司代,共同执掌裁决京都庶政,还不足以制约松永弹正么?”
“回主公话,不能!”宿老筱原长房道;“松永久秀兼任堺町代官,大肆敛财,购置铁炮,招募浪人,军势急速扩张,其弟长赖军功显赫,受领丹波一国,两兄弟同心协力,财雄势大,已呈尾大不掉之势!
主公当今之计,必须在京堺打入一根楔子,分其财力,形成制衡,老臣窃以为,下间下三郎出身摄津下间氏,家族撑持援由本愿寺,拜领过刑部少丞官位,又有权宜机变之才,只要主公器重,足可当此重任!”
“唉,京都之地,公卿雅集,将军普代众多,形式错综复杂,没有些文采学问,难以应酬答对啊。”家督三好长庆注视着蛰伏在地的夏小星,打开折扇摇了几下,开口问道;
“下三郎,我适才听同弹正忠(筱原长房)言说,你与花屋商人于加贺贩路上相识交好,一路上和歌应对,颇为相得,想来也是擅长汉学之士,今日恰逢其会,你就即兴和歌一曲,以证家名如何?”
“哈?”
夏小星趴在地上,正听着两个老奸巨猾的老鬼如何摆布自己,安排自己那不由自主的炮灰命运,突然又听到家督还要自己即兴作歌,不由愣道;
“家督大人何意?呃,臣下是问,何种意境,以何为题?”
出身于畿内的三好长庆并不是一介粗鲁武夫,他素以风雅自居,颇有公卿风范,尤为擅长连歌和汉诗,所以他先不忙不出题,而是唰的打开折扇,吟咏了一首七言绝句;
“落魄江湖暗结愁,
孤舟一夜思悠悠。
天公亦慰吾生否,
月白芦花浅水秋。”
这首绝句,乃是永禄五年时,其弟三好义贤和田山高政交战败亡,死讯传到京都时,三好长庆正与和歌名家们举行诗会,他得到弟弟死讯时不动声色,从容不迫的吟唱此诗,随后亲率部队出击,大破田山、六角联军。
今日,三好长庆吟咏此诗,正是考验夏小星有无五山文化造诣,能否体会自己当时无悲无喜的空寂心境。
和歌吟咏完毕,三好长庆又停了两三分钟,让夏小星沉浸体味了一会,才一翻手中折扇,露出背面绘着的一只苍鹰道;
“下三郎,你就以鸢为题,不拘风格,吟唱一首吧!”
“哈!”
坏种夏小星一听不拘风格,心里就放下了紧张,其实战国那时候的武家子弟,差不多都是不识汉字的武夫,三好长庆没指望他能连歌,只要他能吟诵几句唐诗宋词,符合他要求的空灵意境即可。
于是,夏小星坐在原地放松了心情,在榻榻米上盘膝而坐,随后他清了清嗓子,以手拍膝,清唱了一首前世他很喜欢的刀客唱的---纸为鸢;
我是那年轮上,流浪的眼泪。
君仍然能闻到,风中的胭脂味。
我若是将承诺,刻在那湖畔上。
一池水冷月光,满倌的荡漾。
我在轮回三生石下,守候君良久。
尘世风讽我谤我,愁煞白了头。
君看那天边,追逐晚霞的纸鸢。
像一盏蓦然回首,夤夜的提灯。
我的心似流沙,放逐古刹碑旁。
他日君若再返,必颠沛在世上。
若遇那秋夜雨,倦鸟也淋漓,
那却是寺墙下,弥留的苍羽。
这首歌既不押韵,也不符合连歌格律,宿老筱原长房听了神情不解,三好长庆初听面露不屑,可紧接着他神容惊愕片刻,慢慢倾注进歌词意境,手中折扇也跟着节奏扇动,慢慢打起节拍来。
夏小星此时放开心怀,拍着大腿,唱得自在写意,朗朗上口;
君住在阿波东,妾在近畿北。
君去时绢衣白,奴家小袖儿黄。
寻差了五山经,错投在海云。
奴辗转到京城,君又往四国。
我在轮回三生石下,守候君良久
凡尘风儿缠我谤我,愁煞白了头,
君看那天边,追逐晚霞的纸鸢。
像一盏回首道别,夤夜的提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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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曲唱罢,余音尚且袅袅,家督三好长庆霍然站起,径直走向夏小星,后者连忙改盘膝为跪姿,双手撑地,低首深深拜伏。
“接着,下三郎,赐给你了!”
夏小星正高翘着勾子行礼,就见眼前一黑,一把折扇递到自己面前,他连忙双手呈接过来,就见眼前的三好家督转身向后堂走去,随口吩咐道;
“同弹正忠,寄骑的印判状,你来作右笔吧,别让这个狂阿弥轻易被人干掉了,再赐他一副马廻具足罢。”
坏种夏小星再次拜谢,大礼参拜,恭送主公离开,直至脚步声消逝。
然后转身面向宿老筱原长房,行礼致意后,才将放在身侧的锦盒恭敬推送过去。
宿老筱原长房打开锦盒,看了一眼短火枪便推到一边,微微笑道;
“这些奇技淫巧的南蛮物啊,只是玩物罢了,我阿波豪族还是以弓取传家,可是呢,难得你下三郎有心,老夫便收下了。”
夏小星戏精上身,刹那间神色孺慕,感激无比的再拜道;“哈!多谢家老大人周全维护,大恩大德,下三郎铭记在心!”
“你知道好歹便罢,无需客气,下三郎,且随老夫下来武库一趟吧。”
说着,筱原长房蹒跚的站了起来,带着夏小星下了天守阁,直奔楼下的武藏兵库,知会了兵库头,打开库房后,给夏小星挑选一套盔甲。
按照夏小星足轻大将的级别,原本只能选取一套练革制成的桶川胴具足,可是现场有宿老筱原长房关照,库房管事酌情放水,就让夏小星挑了一套侍大将级别的武士当世具足,即铁制刷漆的二枚胴具足;
所谓两枚胴,即前后两面铁板制成的铠甲,大概重量十五六斤,加上练革内衬,可以防住远程的流弹和箭矢,算是比较实用的作战武具。
不过,赏赐甲胄提升防御不是重点,重点是家老筱原长房同时给了夏小星全套的‘三阶菱钉拔家纹’,不但盔甲,羽织上印有家纹,甚至赠与了三好家的马印,旗指物和母衣。
其实呢,三好长庆赏赐折扇、亲随武具给坏种夏小星,不过表示恩宠之意,让夏小星回到堺町不会被轻视,然而被宿老筱原长房别有心机这么一番破格授予,意味也发生了变化。
如果夏小星穿戴成三好家马廻众回到堺町,俨然就成了家督三好长庆信重的亲信新宠,那受到的重视和待遇不可同日而语!
不仅如此,选完盔甲,换上了家徽服饰,宿老筱原长房带着夏小星又回到办公室,开具了代表家督旨意的印判状,将要授给满脸感激的夏小星时,宿老筱原长房又沉吟了一下,随即啪啪拍了六下巴掌。
巴掌声刚落,室外长廊上便落下五个人影,他们背负长刀,跪伏在地,一言不发,等候下一个命令。
五人都是认者打扮,身穿深灰色紧身衣,灰巾蒙面,精悍干练。
夏小星心头一凛,感觉自己好像面对五头噬人黑豹,只要家老筱原长房一声令下,随时暴起,将手无寸铁的自己撕成碎片!
家老筱原长房扫了一眼紧张的夏小星,态度和蔼,表情恬淡的开口介绍说;
“这是老夫亲随里的阿波众,般若五人组,就赐给你当护卫了,他们会用生命保护你---唉,松久永秀是条蝮蛇,希望你能与蛇共舞,长久周旋一番---能活过三个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