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陈野走了。
离开了梧桐县。
我去他住的酒店询问才知道,摘橙子那天晚上就走了。
我失落了几天,重新适应没有陈野的生活。
但我常常想他。
想起他用竹竿钓鱼,然后在河边杀鱼烤鱼。
想起他给我烤蘑菇。
想起他带我去山上偷红薯,偷柿子,挖笋子。
想起他拿酒给我喝。
想起他和我比谁喝的酒多,他输给了我。
还有他怂恿我回家偷看户口本,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生日是7月12号。
16
学校放了寒假,我考了第一名。
所有学科都是一百分。
陈野没有出现。
17
过年前两天,六岁时出现在家里的男人又来了。
男人还是那副打扮,黑西装,黑领带,黑皮鞋,黑色公文包。
仍把我叫到跟前问我很多问题。
当问到将来,我依旧回答他,“妓女。”
18
除夕。
陈野不辞而别的第二个月。
男人还不走。
晚上,林软歆包了饺子招待男人,猪肉白菜馅和芹菜牛肉馅。
我第一次吃饺子。
梧桐县的人不常吃饺子,整座县城没有一家专门的饺子馆,过年也没有吃饺子的习俗,我猜男人是从北方来的。
北方。
那个和林软歆一起创造了我的男人也在北方吗?
陈野也去了北方吗?
我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的星星,客厅传来林软歆和男人调情的嬉笑,我有点想念陈野。
陈野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也是唯一的。
但他不声不响走了。
18
春天快结束,夏天快来的时候,房东的儿子下河摸鱼淹死了。
我坐在埋着猫的土堆前告诉猫们这件事。
二十六个土堆,有些开出了野花,有些土还新,我问面前的土堆,“陈野还回来吗?”
“应该不回,他又不是梧桐县的……”
我自言自语在河边说着话,后脑勺被砸了一下,扭头,陈野站在柏树下,倚着高高的树干,他头的周围缭绕着烟圈。
烟圈向上向后飘荡,陈野冲我我吹了声口哨。
他刚用烟蒂砸的我。
我抓起一把土扔他。
我很生气,不断捡东西砸他,追着他扔,从小树林一路撵着他到了空旷的河滩,沙土、树枝、石子全朝他招呼,直到他举双手投降才消气。
“长高了。”和好后,陈野用手给我量身高。
虎口张开又收缩,再张开,再收缩,拇指和食指从我的脚后跟向上走到头顶。
“长高三厘米。”他说。
我也帮他量了。
也用手。
户口张开又收缩,再张开,再收缩。
陈野也长高了。
他送了我一个礼物。
一只透明的玻璃球。
有两层。
大球套小球,大的有半个足球那么大。
两球之间是流动的水,水是蓝色的,转动玻璃球,水就会流动。
内层的球,内部空间做成冰川造型,冰川上一只可爱的雪人旁边坐着一只企鹅。
是雪人和海洋。
“为什么只有一只企鹅?”我抱着玻璃球问。
陈野说,“这是一只落单的企鹅,被雪人捡到了。”
“那为什么只有一只雪人?”我很爱问陈野为什么,他一般都会回答。
“因为你没说要两只。”
“那你可以给我两只雪人吗?”我又问他。
他说,“不可以。”
“为什么?”
“现在是夏天,其他雪人夏眠了。”
“那冬天你再给我另一只。”
“可以。”
18
陈野回来了,我很开心。
可他很快又走了。
“骗子!说好给我过生日!”我坐在河边,向坟里的猫倒苦水。
19
9岁生日那天,恰好放暑假。
陈野在校门口等我。
我远远看见他,飞快朝他奔过去。
“陈野。”
“怎么回事?”我脸上有抓伤,头发也乱了,陈野冷着脸问我。
我捋捋乱蓬蓬的头发,“四年级的李悦悦、方唐和刘芦苇她们三个打我,不准我听他们语文老师讲课。”
“不过我也打了她们。”
“李悦悦比我还惨。”
“但班主任老师让我暑假在家写检讨书,下学期升旗的时候给李悦悦道歉,李悦悦说她爸爸是局长,我是妓女的贱种,班主任也说李悦悦爸爸是局长。”
想到班主任不分青红皂白偏袒李悦悦,我的情绪有些低落。
陈野听完,领着我返回学校。
当着好几个老师的面,里面还有年级主任,陈野牵着走进班主任的办公室,一脚将正端着搪瓷茶缸喝水的班主任蹬翻。
他踩着班主任的脸蹲下,对班主任说,
“暑假写十万字检讨,下学期第一次升旗仪式给我当着全校师生跪着念,向我妹妹道歉,记着,林烟没有老子,但她有哥哥。”
我第一见陈野发那么大火,整张脸黑沉沉的,平时高高在上的班主任被他碾着脸,眼镜破了,镜框被踩扁。
学校对面就是警亭。
同办公室有人报了警。
警察来的时候,陈野的皮鞋还踩着班主任的脸。
我很着急,努力向警察解释,“警察叔叔,我哥哥的头被人打破过,被打傻了,他不是故意的。”
陈野没有被抓走。
他当着警察的面打了个电话,随后出勤警察的头儿接到电话,然后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下,躺在地上哀嚎的班主任被架上了警车。
我问陈野给谁打的电话。
“将来的国家元首。”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勾起嘴角贱兮兮说。
我嘟嘟嘴,“骗子。”
明明就是黑社会。
从学校出来,陈野带我去买了蛋糕,在我和陈野常去的河边,我过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生日。
“许的什么愿?”陈野吃着蛋糕问我。
“希望我真的有一个哥哥,还有希望陈野长命百岁。”
那天,我对陈野说,“陈野,你一定不要死。”
20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跪着念了十万字的检讨。
平时升旗都站着。
那天,广播里提前通知大家带上凳子。
整个上午,全校的老师和学生都在操场听检讨。
李悦悦没有来上学,后来我听四年级的人讲,暑假的时候李悦悦的爸爸坐牢了,李悦悦和她的妈妈一起从梧桐县搬走了。
李悦悦的两个跟班方唐和刘芦苇每次见我都躲着跑。
21
冬天来了。
陈野送了我另一只雪人。
一只真正的雪人。
白色的保温箱装着洁白的雪人。
我把雪人安置在河边,让小猫们也见见雪,见见雪人。
22
二年级读完,我没有读三年级,直接读四年级。
四年级读完,又跳过五年级。
我从班里年纪最大,变成了年纪最小。
直到小学毕业,再没有人在学校里欺负我。
他们都怕陈野。
他们也怕我。
我跟陈野学坏了。
不仅学校的老师学生不敢惹我,林软歆也叫我气得不轻。
我不再傻傻站着让她打。
她打,我就跑。
我敲碎了她让我学的光碟,然后大叫着告诉她,“我不会当妓女!永远不会!总有一天我会飞得远远的,你等着吧!”
林软歆气我,更恨陈野,三天两头诅咒陈野早晚死无全尸。
林软歆讲,“陈野那个亡命徒,注定孤苦,无妻无子,凄冷飘泊。”
每当这时候我就顶她的嘴。
我对林软歆说,“我嫁给他,我给他生儿子,生女儿,我给他养老送终。”
23
陈野变成我生命中第二重要的人。
也可能是第一。
我仔细思考过假如他和林软歆同时掉进水里我该先救谁。
想了很久,想不出结果。
我恨林软歆,但我愿意为林软歆死去。
我记得林软歆怀抱的温度,记得她乳房的馨香,记得她为了我能上学被磋磨得遍体鳞伤。
我也愿意为陈野放弃自己的生命。
我生命中无数的第一次,都是他给予的。
24
12岁。
陈野20岁。
我上了初中。
入学测试,我考了第一。
25
13岁。
陈野21岁。
这一年,我的身体极速变化,来了初潮,平坦的前胸开始鼓起,频繁有男同学在我面前晃荡。
26
14岁。
陈野22岁。
我步入初三。
带了我们两年的班主任突然查出肺癌。
晚期。
开学第一天,我见到了从市区挖来的新班主任。
新班主任到来不久,我平静又鸡飞狗跳的生活,一步步陷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