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林软歆出了趟远门,回来后更不喜欢我了。
应该说讨厌。
“你怎么不去死。”她总平淡又绝情地对我说。
或者掐住我的脖子,红唇缓慢翕张,一字一句问我,“林烟,你、怎、么、不、去、死?”
有时候,她也会温柔地和我商量,“林烟,乖女儿,你去死吧。”
我见过死去的猫。
楼下房东的儿子喜欢把猫吊起来用棍子和小刀戳猫的眼睛,然后划开猫的肚皮。
一只死掉,房东的老婆总能找来第二只送给胖儿子。
死狗我也见过。
王大婶家的狗被车撞死了,车主赔了钱,那天晚上王大婶家炖肉的香味儿满院子都闻到了,第二天我才晓得王大婶家头天晚上吃的狗肉火锅。
死了,意味着消失。
一动不动,不会再疼痛。
别人剐你的皮,割你的肉,把你放进火上烧,锅里煮,你都不会喊痛。
我记得房东儿子杀死的每一只猫,和猫死亡时凄厉的叫声。
肠穿肚烂死去的猫,大的,肥的,房东一家会煮来吃,就像王大婶家吃狗肉,小的,瘦的,房东老婆就把它们扔到巷子口的绿色垃圾桶。
我把死猫从垃圾桶捡起来,装进买菜送的塑料袋,塞进书包,第二天上学绕到河边,埋成一个个小土堆。
我记得猫。
如果我死了,林软歆会记得我吗?
我会被埋在哪里?
或者,扔进垃圾桶吗?
埋猫时,我捡到一把生锈的菜刀。
刀柄的木头腐烂了。
刀身遍布锈迹。
我从林软歆要扔掉的破裙子上撕下布条将到柄重新缠过,然后把刀身和刀口在河边磨亮。
我把刀装进书包,夹进课本。
我在田字本上画杠。
林软歆说一次让我死,我就画一杠。
等横杠到一百,我就用捡来的刀,像房东儿子杀死猫那样,划破自己的肚皮,死去。
12
横杠我已经画了98道,这几天我都在思考在哪里结束自己的生命。
林软歆又出远门了。
等她回来,我就可以死了。
她一天能对我说好几遍,“你怎么还不去死啊林烟?”
我想在河边。
和我埋的猫一起。
如果林软歆不去捡我的尸体,我可以和猫作伴。
我想有一个朋友,我们可以聊天,但林软歆太出名了,全县的人都认识她,没有小孩子愿意和我做朋友。
等我死了,我想和猫做朋友。
活着的人听不懂猫的语言,死掉的应该可以,希望可以。
“小林烟。”
我正思考穿哪件衣服赴死,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人快要死的时候会出现幻听吗?
我纳闷地想着,脚步顿了下后继续往前走。
“叫你呢,跑什么!”
我的后衣领被一股大力拎起,我被从后面像拎小鸡仔一样勾着领口提起。
我在空中完成一百八十度旋转,随后对方将我放下。
面前的人很高,挡住了阳光,我站在阴影下,仰头望着对方。
我在思考一件事。
他的声音为什么那么好听?
然后又想,这个人从哪里来的?
梧桐县的人平时都说方言,连学校的老师也用方言讲课,这个人讲的却是普通话。
我想起了那条废弃的小巷子。
那帮人也讲普通话。
我有点害怕。
我紧张地吞口水,对方突然笑了下,“好看吗?”
我还是不讲话。
对方似乎也不在乎我开不开口,他蹲下来盯着我,手掌盖住我的头顶拍了两下,笑着问我:“我帮你杀了你妈妈,供你读书,给你买漂亮的裙子,让你吃香喝辣,陪你去游乐场玩,你长大给我当媳妇儿,行不行?”
听他这么讲,我的害怕减少了一点。
“你是东街巷那个人吗?”
我问他。
东街巷那个快死的人很长,站起来应该也有这么高。
“我叫陈野。”他说。
“媳妇儿是什么?”我问他。
梧桐县的人管妻子叫老婆、婆娘,我不知道媳妇儿是什么。
他又笑了,“妻子。”
“给你当媳妇儿,可以把你卖给富婆吗?”我又问他。
林软歆说美人腰难遇,一副好嗓子更难得,男人为女人神魂颠倒,女人同样为男人甘愿一掷千金,尤其是男人的声音,张口性感的嗓音,最叫女人抓心挠肝。
这个陈野的声音比林软歆所有的珍藏都好听。
林软歆总讲,“钱呐,最好了。”
我把他卖给富婆,钱留给林软歆,希望林软歆再生了小孩,可以不要整天只挣钱,可以陪她的新小孩吃饭、睡觉,抱抱她的新小孩,亲亲她的新小孩。
林软歆已经好几年不抱我,也不亲我了。
陈野没问为什么把他卖给富婆,而是直接说,“不行。”
他不让我卖,我有点失望。
所以我也回答,“不行。”
并且强调,“我不要给你当媳妇儿。”
“你掏了我的钱包。”陈野又说。
“我救了你的命。”我立刻反驳他。
他突然不讲话了,也不笑,沉默地盯着我,我从他眼睛里瞧出了锐利。
我想他被我激怒了,我有些后悔。
应该骗骗他的。
“手伸出来。”他又笑了。
我不敢再惹他,我能感觉到他的脾气很差,和林软歆很像。
林软歆常常上一秒还在面带微笑读书,下一秒就让我摊开掌心,然后把书卷起来打我的手心。
我以为他也要像林软歆一样打我的手心,我把两只手并拢伸出去,祈祷他发泄完,以后别再找我的麻烦。
我更怕他的那些死对头找上我。
我想最后再和林软歆说说话再死,我要活着等林软歆回来。
我做好挨揍的准备,他却在我的手心放上一把糖。
我不解地看着他。
直到他在我的两侧校服口袋也塞进糖果。
校服口袋沉甸甸的。
我完全看不懂他的行为。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滑稽了,他又笑了,神情带着几分嫌弃。
“呆的。”
他说我呆,从我手上拿回去一颗粉色包装的糖,剥开舔了口。
“腻死了。”他的眉头皱在一起。
我能看出他是真的很嫌弃。
他捏着我的下巴,把他舔过的糖摁进我嘴里。
“不准吐出来!”他捏着我的下巴威胁,“敢浪费的话,我先杀林软歆,再杀了你。”
他监督我把糖吃完,然后揪住我的脸扯。
我的脸被他扯麻了。
玩腻了我的脸,他直起身,手插进裤兜,勾着嘴角走了。
回到家,我锁上大门,锁上小房间的门,拉上窗帘爬到床底,把糖掏出来数了七遍。
一共48颗。
粉色糖纸水果糖12颗,绿色糖纸水果糖11颗,紫色糖纸水果糖7颗,黄色糖纸水果糖7颗,白色糖纸水果糖6颗,蓝色糖纸水果糖4颗,还有一颗大白兔奶糖。
我把糖小心放进铁盒,塞到枕头底下。
林软歆从来不给我买糖。
小时候楼下房东会给我棒棒糖,后来我不敢要了。
其实陈野往我嘴里塞糖,我没想吐。
糖很甜,一点也不腻。
我要死了,能吃到糖,我很开心。
那天,陈野给了我49颗糖,我记住了陈野的样子和声音。
以及,他的脾气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