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觉法师与北畠具教都曾受恩于义银,大家利益一致,三人同室相处,气氛轻松融洽。
长觉说禅一段,鞠躬请圣人品鉴,义银哪里懂这些个佛性禅意的玩意儿。
他虽说是在兴福寺入道的真言宗修士,但当初那就是一笔政治交易,是斯波家真心与兴福寺联盟的表态。
这些年因为圣人笃信真言宗,有多少姬武士跟着献媚入道真言宗,真言宗早就笑得看不见眼睛,赚大了。
别说义银对真言宗的教义不感兴趣,就算义银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个,真言宗也会把他捧为精通大道的佛教护法,毘沙门天真身。
长觉此刻也就是表表姿态,义银听不懂,也懒得懂,干脆顾左右而言他,朝着北畠具教笑问道。
“天觉法师,近来可好?”
北畠具教鞠躬作揖道。
“承蒙圣人关爱,贫尼这几年安心修行,不被俗务烦扰,身子骨比以前还更加硬朗了些。”
义银点点头。
“德松龟松就在多闻山城,距离这里不远,你有没有多去看望她们这两个女儿?”
北畠具教苦笑道。
“去了几次,督促她们不忘圣人恩泽,要潜心钻研学业,早日元服,为您效力。
您下关东,一去就是一年,为何不把她们两个带上?您的身边总需要有人伺候,她们身为小姓,应当承担起这份责任来。”
义银摇摇头。
“我是劳碌命,东奔西跑就没个停下的时候,两个孩子的年纪还小,不要跟着我到处折腾受罪。
留在多闻山城好好进学,日后学有所成,我也好提拔她们。”
北畠具教腮间一抖,眼中透出感激,鞠躬道。
“圣人之恩,北畠具教永世不忘!”
义银指着北畠具教,对长觉法师笑道。
“你看看,这就叫做尘缘未了,六根未尽。她这尼姑当得心不静,你也不管管吗?”
面对义银善意的调侃,长觉法师叹道。
“母女天性,舐犊情深,岂是轻易能了断的?
再者,活在这凡尘俗世,即便是想要斩断烦恼,遁入空门,又岂是想断想遁就能够心想事成的?”
义银瞥了眼感慨万千的长觉法师,问道。
“看座主如此感慨,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长觉摇摇头。
“我很快就不是什么兴福寺座主了,教团召我回高野山,上人有意传位于我。”
义银拍手笑道。
“这是好事呀,我在此提前恭喜你了,未来的长觉上人。”
长觉法师苦笑摇头,叹道。
“圣人英明神武,真言宗这点小心思,您自然是洞若观火。
上人之所以希望我回去继位,最大的缘故还是我与您有旧,指望我能够为宗门多做些什么。
自从一向宗与织田家敌对,织田殿下追着石山本愿寺穷追猛打,已然打散了一向宗多年积攒的元气实力。
堺港的南蛮教隔岸观火,蠢蠢欲动,摄津方向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挡南蛮教的传教士渗透。
更有传闻,织田殿下已经允许南蛮教随意进出织田领地传教,准备在安土城送一块地给南蛮教建立教堂。
高野山对此忧心忡忡,这才急召我回去,这个上人的位子就是个滚烫的铁板,哪里是好坐的。”
长觉法师心里苦,她把北大和送给了义银,换取了斯波家对大和佛国的庇护,这个决定一开始是受到高野山教团苛责诟病的。
她现在之所以能够坐稳兴福寺座主之位,实在是因为义银太牛b。
这些年斯波家战无不胜,势力不断上升,筒井顺庆几次觊觎大和佛国,都因为圣人的压力而夭折。
高野山教团对长觉法师的质疑声,也随着斯波崛起而渐渐消失。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教团希望长觉站出来承担更多责任,通过长觉与圣人的友谊,让真言宗能够平安度过这越来越混沌的宗教乱世。
随着幕府式微,天下最强的两家大名分别是斯波家与织田家。
织田家与一向宗敌对,拔掉了佛教宗派矗立在西近畿,抵御南蛮教入侵的宗教门户,石山本愿寺。
再加上织田信长的宗教宽容态度,南蛮教终于脱开了束缚,可以无所顾忌得向岛国深处传教,这是给所有的佛教宗派都敲响了警钟。
大争之世,各显神通,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在三代将军足利义满屠灭天皇公卿,覆灭神道教之后,佛教势力大涨,寺院领俨然成为国中之国,其中的佼佼者就是大和佛国。
两百年下来,寺院领不缴赋税,不尊法度,不服劳役,又在武家征战之时,不断侵蚀武家领。
到现在,终于是还债的时候。
佛教诸派心里很清楚,织田信长放任南蛮教这条疯狗入场,就是冲着寺院领不输不入的特权而来。
织田家在干趴下最桀骜的一向宗之后,终于要开始对宗教事务下手,梳理收拾领地内的寺院领。
织田信长此人性子乖戾,她自诩日莲宗信徒,与日莲宗本能寺派走得很近。
日莲宗是什么来历?被天台宗倚强凌弱,几乎被灭了道统的丧家之犬。
谁知道织田信长扶持日莲宗到底想做什么,反正天台宗是第一个瑟瑟发抖。
另外,织田信长也在尝试拉拢临济宗大德寺派,但更像是在分化主流佛教诸派共识的政治手段。
原本就与织田信长相互看不顺眼的主流宗派,随着织田信长与南蛮教走近,已经越来越不安。
义银叹了口气。
真言宗召长觉回高野山,担当上人之尊,显然是未雨绸缪,进一步利用斯波家的庇护,以求自保。
在主流佛教诸派中,天台宗占据比叡山,自诩天下正宗。
但比叡山的延历寺教团已经被织田信长烧杀过一次,前代上人又死得不明不白。
这些尼姑贵族看似出尘脱俗,其实胆子不大,这会儿说不定腿肚子正在打颤,唯恐织田信长再去比叡山找茬。
临济宗虽然曾经被幕府扶持,但现在已经四分五裂,连个领头的上人都选不出,说话的声都不齐。
织田信长真要对临济宗各寺院动手,她们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而已。
真言宗因为旧派新派之争,早已分裂,高野山旧派的号召力大不如前。
虽然勉强吞了法相宗,拿下兴福寺,成为大和佛国的主宰,但高野山对大和佛国的统治非常虚弱。
要不是义银信守承诺,真心庇护兴福寺,这会儿估计大和国早就被筒井顺庆夺走了。
在此动荡之际,义银已然成了真言宗的救命稻草,高野山教团自然是拼命都要抱住这条超级大腿。
也难怪真言宗上人主动退位让贤,召长觉法师回去继位上人,这是准备向斯波家打感情牌呢。
义银摇摇头,叹道。
“高野山思虑太重,其实就算她们什么都不做,我也会庇护佛教诸派的。
毕竟,我是佛教护法嘛。”
义银这个毘沙门天降临,佛教护法的现世神,是天台宗前代觉恕上人第一个开始吹,然后长觉法师拉着真言宗一起吹。
随后反应过来的一向宗与临济宗,也加入了拼命吹的行列。
这些大宗派一个比一个猴精,从来不做亏本生意,她们死命吹捧义银,其实也是把义银架了起来。
当佛教诸派在为圣人的神道神性保驾护航之时,也使得义银必须庇护佛教诸派的生存,否则他这个佛教护法神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斯波神权不同于已经泯灭的天皇神道,天皇神道是原生于大和民族的民族宗教,天皇以日照大神子孙的名义,神权统治岛国。
理论上,岛国所有的贵族都和天皇有血缘关系,即便是足利义满屠灭了天皇朝廷,武家政权的源氏平氏藤原氏,依然有天皇的血脉。
这就是林信胜最早建议义银可以天皇子孙名义,重建神道教的历史渊源。
但这个建议被义银毫不犹豫的否决了,因为义银一心一意想让岛国成为天朝的藩属。
一个心向天朝,愿意真心臣服天朝的藩属国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其一,文化认同。
其二,经济依附。
自唐宋之后,岛国已经渐渐脱离了对天朝文化的盲目崇拜,渐渐形成了本土化的岛国文化。
因为岛国内部不断打仗,导致兵乱外溢形成倭寇,屡禁不止,也因此打断天朝与岛国的经济联系。
现在这个时间点,正是天朝与岛国分道扬镳的关键节点。
岛民欺软怕硬,性子慕强。
从唐朝被天兵狠狠收拾了一番之后,走向学习天朝,亲近天朝,对天朝的崇拜在唐宋达到最高峰。
之后的元明两朝,岛国其实一直在逐渐远离天朝文化圈。
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手段扭转这一态势,已经出现内生文化的岛国将走上属于自己的文明道路,这是义银不愿意看到的未来。
增强岛国对天朝的思想认同,增强岛国对天朝的经济依赖,是义银要努力的方向。
所以,他才会用心参与实际上是天朝岛国物资中转的南蛮贸易,寻求重开官方勘合贸易的可能性。
也因此,他才会第一时间认可林信胜的第二次建言,主动把儒家经典纳入斯波遴选,改造武家的思想与义理。
对外,义银渴望岛国成为天朝的忠实追随者。
对内,义银则要稳固自己的神权,进一步禁锢岛民思想,让斯波神裔永远站在岛国统治阶级金字塔的顶端。
义银放弃了重回天皇神道的路线,就是放弃了岛国文化的内生自主,减少岛国排斥天朝的独立性。
他与佛教诸派合作,走上了毘沙门天的神道,也是阴差阳错。
最早在毘沙门天像前浴火不死,那是在教兴寺之战中,三好军围攻寺院,放火烧寺。
义银只是被迫先烧了一把,人为制造出防火带,这才躲过一劫。
但姬武士们又不懂什么现代消防灭火的知识,她们只是用眼睛看到义银在毘沙门天像前显圣,烈火不侵。
毘沙门天就是佛教中的多闻天王,佛教护法,在岛国本土化之后染上了商路守护神,军神等信仰色彩。
佛教护法,商路守护,军神,这些属性又契合了义银与佛教诸派的友好关系,开拓北陆道商路的政治举措,以及战无不胜的战绩。
最终在前代天台宗上人觉恕献上佛宝九德铠,大张旗鼓为义银吹嘘之后,义银的神道终于成型了。
觉恕上人此举是希望义银庇护天台宗,但在各大宗派推波助澜之后,已然塑造今日的义银神格,毘沙门天降临,行走人间的现世神。
义银以此神格踏上神道,建立斯波神权,就必然要维护自己政权核心的基石,庇护佛教诸派道统。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在乱世之中,谁都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别人应尽的义务上。
真言宗果断让长觉法师继位上人,就是利用她与义银的私人友谊进一步捆绑圣人,确保自己在越来越激烈的宗教斗争中不会被干掉。
长觉法师就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会感叹活在这凡尘俗世,遁入空门也别想脱离世间纷扰,只能一头栽进无尽的政治深渊里反复打滚。
义银看着愁眉苦脸的长觉法师,忍不住噗嗤一笑。
“大师不必烦恼,你且回你的高野山,安心稳坐你的上人之位。
当年三好入侵,我转战大和,摄津各地,是大师你放开兴福寺库藏,无限供应军需,助我复兴斯波家业。
是你力主把北大和之地送给我,让重生的斯波家有了第一块立足之地。
这份恩义,我永远不会忘记。
高野山让你继承真言宗上人之位,是个聪明的选择。有你长觉坐镇高野山一天,我斯波义银就会庇护真言宗一日。”
义银斩钉截铁的话让人暖心,长觉法师露出感激之色,一旁的北畠具教也是深受触动。
世间不缺识时务的俊杰,损人利己并不难,难得是有情有义,有始有终。
即便自私利己者能够巧取豪夺得一时功业,但世人赞颂的永远是守信重诺的义士。
曹操曰宁我负天下人,刘备却为报关羽之仇不惜身败名裂,是非黑白,功名成败,自有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