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无声,飞雪簌簌,幽州城内夜阑人静,唯独一处地方却仍旧烛火通明,一道俊美无俦的身影正坐在书桌前翻看军情卷宗,不知疲倦。
他右手戴着一只特制的黑皮手套,尾指的位置显得有些空荡怪异,而那里缺失的,正是他亲赴赤奴,当着息月寒的面血淋淋切下的那根尾指。
息月寒高高在上,漫不经心地将他的断指随手扔进了海中喂鱼,他却只是面带笑意,卑微地将腰弯得更低了。
这般忍辱负重,苦心筹划,一切的一切,都不过为了青黎大山中的那一场拂雪盛宴。
暗夜中,有轻盈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女子一袭宫装,容貌清冷绝美,手中端着一个放满精致点心的托盘,她抬起一双浅浅的茶色眼眸,下意识地便看向了那只用来遮掩残缺的黑皮手套,开口间不由带了几分心疼的酸楚之意:
“大人,夜深了快歇息吧,你再这样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地忙碌下去,我怕你身子会撑不住的。”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从前东穆皇宫中允帝最宠爱的柔妃,也是如今幽州童鹿国的太后,小皇帝的生母,冷萤。
“阿萤,你来了。”
裴世溪放下军报,身子向后微微倚靠,他原要伸出右手轻揉眼角,却想到了什么般,只忽然改成了左手,而戴着黑皮手套的那只右手却到底垂了下去,被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大半。
冷萤将手中托盘放到桌上,只当作看不见这一幕,她默默地替裴世溪舀了一碗清粥,一边呈到他面前,一边低声道:
“先吃点东西吧,别累坏身子了,那些军报明日也可以看,不急在这一时。”
“不,我自然急。”裴世溪接过那碗粥,意味深长地幽幽开口:“毕竟有些东西近在眼前,没有多少时间留给我们,留给奉氏一族,留给……童鹿国了。”
听他这样说,冷萤不由又垂下眼睫,她抿了抿唇,下定决心般,陡然在裴世溪耳旁道:
“大人,我的神箭术法快要大成了,阿翁已经将他的全部功力都传给我了,你不再只是一个人去面对那场拂雪盛宴了,我也可以帮你了,求你,求你别再拒绝我,除夕夜将我带进青黎大山吧,让我帮你一起……除掉赤奴王!”
温柔的声音里却携着一股欲冲破云霄般的力量,裴世溪心弦一颤,乱了呼吸,险些将手中的清粥洒出。
他抬起头,对上了那双美丽的浅色眼眸,窗外大雪纷飞,他们久久对望,她瞳孔中写满了坚定与决绝,他到底败下阵来,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阿萤,你……你何必如此?你就非要随我一同涉险赴局吗?”
“是,世溪哥哥,你难道忘了吗?”冷萤眸中波光闪烁,她微扬起唇角,字字轻柔道:“我原本就是族中定下的神女,若不是那年前一任神女林绾出山,携一对神弓消失多年,我只怕早就继任神女之位,习得那神箭术法,护佑奉氏一族了,我如今只不过是……让一切回归原点,重新握起神弓,做一位护族神女该做的事情罢了。”
是的,在扶瑛与林绾之后,冷萤原本会成为下一任护族神女,可当年林绾叛族,神弓丢失,她便无法再成为山中新一任神女,只能再接下其他的任务,在族中的安排下入了后宫,做了允帝的柔妃。
而她口中那位“阿翁”,不仅是裴世溪的义父,裴公公,也是她的亲生父亲。
他伺候了先帝一辈子,一步步爬到了宦官的最高位置,却还有另一个隐秘的身份,便是光复派的前一任首领。
他为了族中大业,舍了娇妻爱女,斩断了命根子,入宫为宦,步步为营,又将自己的衣钵传给了裴世溪,还安排自己的女儿入宫为妃,也成为棋盘上重要的一子。
复国这条路实在太为不易,不知牺牲了多少奉氏族人,谁不是殚精竭力,舍弃所有?
如今裴世溪为了族人要对付息月寒,设下凶险万分的拂雪之局,冷萤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人涉险呢?
她要帮他,要拿起族中的神弓,肩负起神女的使命,同他站在一起,杀了赤奴王,保住奉氏一族!
毕竟息月寒之所以答应赴约,就是因为他太过自信,这世间没有人能轻易杀掉他了,因为他的身躯已经完全妖化——
倘若从前他还算得上是半人半妖,无论从外表还是内在都更像一个人,那么痛失唯一的弟弟后,今时今日的他,便已经彻头彻尾,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可怖至极的“蓝焰大妖”!
他不知又服下了多少蓝焰丹药,甚至不惜以身边的修罗兵为食来增强功力,他已经彻底疯魔,一头长发早已全部变成了诡异的蓝色,瞳孔也尽皆转蓝,周身的皮肤更是散发着燕色的微光,坚硬如铁,刀枪不入,当他运功使出大招时,全身更会熊熊燃起蓝焰之火,吞噬一切靠近他的世间万物!
这样一个蓝焰妖怪,该如何去杀?又如何能轻易杀得掉?
更何况他早已丧失人性,宛如一头凶残无比的妖兽,裴世溪赴赤奴请罪时亲眼所见,他竟以身边修罗兵为食,以此来增强功力,进一步妖化身躯!
他已丧心病狂至如此地步,且来青黎大山赴拂雪盛宴时,还会带上他身边几队最精锐的修罗兵,光是对付那些强大无比,任他驱使的修罗兵便已是难如登天,更何况还要杀掉他这个妖王呢?
还好青黎大山中长满奇花异草,而左崇又精通医术,炼制毒药的本领更是一流,他虽破解不了蓝焰丹药的威力,却想到了“以毒攻毒”的法子,在无数次试药后,他如今终于有了些眉目,研制出了一种奇毒,到时拂雪盛宴上,他们武器上提前涂抹上那种奇毒,大抵就能够刺穿那些修罗兵坚硬的身躯,更多谋得几分胜算了。
可即便修罗兵能解决掉,那息月寒呢?他的蓝焰之躯是左崇研制的奇毒能够攻克的吗?
谁也不知道那个答案,毕竟息月寒如今完全妖化,实力强得深不可测,裴世溪打定主意向他下手,这其中的胜算又能有几分呢?
可世间总有些事情,是明知不可为而必须为之的,裴世溪为了救下山中的族人们,不得不以命相赌,设下凶险难料,甚至可能同归于尽的拂雪之局!
当得知裴世溪的计划后,冷萤几乎每夜都从噩梦中惊醒,她梦中只看见裴世溪葬身火海,尸骨无存,而她哭得声嘶力竭,肝胆俱裂,却无论如何也救不下他,甚至在梦中都动弹不得,只能困在一团雾气中,眼睁睁看着裴世溪被火舌彻底吞噬!
冷萤被噩梦吓得再也坐不住,到底不顾裴世溪的阻拦,找到了阿翁,要他传她功力,重造她筋骨,她要习得神箭术法,拿起神弓,成为能与裴世溪站在一起,并肩作战的神女!
传功的过程每次都万分痛苦,重造筋骨更是叫人痛不欲生,但冷萤一次次都咬牙扛了下来,如今阿翁的功力终于全部传给了她,她的神箭术法也终于大成,她真正意义上成为了奉氏一族的神女,成为了能够站在裴世溪身旁,守护他直至最后一刻的那个人——
“大人……不,世溪哥哥,你就让我一同前往青黎大山,赴拂雪盛宴,与你并肩作战吧,我陪你一路前行至今日,多少次难关险阻我们都挺了过来,这一次也让我陪着你,好不好?别再推开我了,我只愿做那个守在你身旁不离不弃,直至最后一刻的人,无论生死,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