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非凡的冒险经历,比佣兵的雇佣任务更加纯粹。可惜临行时的激动早已褪去,旅途的缺陷却被无限放大:漫长道路花费时间,频繁阻扰消磨意志,就算眼下艰难抵达了莫尼安托罗斯,目标依然远在天边。约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并非厌倦了旅行。但即便是最优秀的冒险家,在无望的路途中也会感到疲惫。况且,他清楚自己的力量杯水车薪。盖亚教会不是佣兵团和巡游骑士,不是匪帮或街头团伙,甚至不是城防军和公爵领——毫无疑问,教会凌驾于这些团体之上,连伊士曼也难以媲美。想要动摇这样一个组织,多尔顿说,单靠他们是不可能的,只有尤利尔才会这么固执。
但约克本来非常赞同尤利尔。
我们在这里无人可信,西塔心想,大多数人要么是骗子和叛徒,要么是百无一用的凡人。他决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神职者身上,连冒险者也比他们可靠,毕竟后者的糟糕是明摆着的。
挖掘教堂秘密的这段时间里,约克算是大开眼界:十字骑士玩忽职守,神职人员内外勾结,苦修士大肆敛财。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但数量远比他想象得多。神圣的信仰之所成了罪恶的培育场,每一桩交易都冠以合适的名头。约克简直不敢再相信任何一个盖亚教士了。这类环境下,修道院能出现丑闻居然是挺平常的事。
毋庸置疑,一些年轻人确实还有希望,可约克不认为他们帮得上忙。或者说,这些人压根不愿意寻求援助。他也理解他们。换成是露西亚的教堂里出现了丑事,他也不愿意透露出去。这方面约克不清楚尤利尔的想法,但他看得出来,他的朋友拥有无可动摇的摧毁盖亚教会的决意。这个目标让他不惜违背克洛伊塔的命令。
为此,约克不建议他与巫师派的修士合作。
说到底,这都不是我该关心的事。约克打了个哈欠,但睡不着。星星在云层里藏着,田野中没有光亮。他听到某人低声说话,却分辨不出是谁。反正不可能是别人,这支冒险小队人手不足,还带着累赘……这些也不用他操心。尤利尔会作出计划,多尔顿提出建议——尽管他相当悲观,但该说还是要说的,尤利尔选择性接纳。甚至还有指环索伦噼里啪啦的冷嘲热讽。
约克虽然也有提意见的权力,但他懒得开口。一路至此,所见所闻令他郁闷,所听所想使他不安。莫尼安托罗斯和冰地领不同,这里本是他一辈子也不会踏足的地域。他在这里见识到智慧和欲望的丑恶,见识到人类的复杂纠葛,见识到信仰的片面和愚昧。天知道我干嘛要遇见这些东西!露西亚要他祛除大地上的邪祟,这是他为情谊之外的唯一理由。但约克搞不清自己该怎么做。
“有人在,西塔?”
“只有兔子。”受惊的动物从草叶间溜走,约克丢开手中的石子。“怎么还不走?”
暗夜精灵站在他身后不远,靠近枯干水井。“尤利尔还没决定下一个目的地。”
“还没决定?”
“村庄里有埋伏。”卓尔说,“我们必须转移阵地,以免被夜莺发现我们的真正目的。”他一定是在重复尤利尔的话,连词都没换过。
“我们的真正目的。”约克嘀咕,“谁知道是什么。”
多尔顿稍微靠近了些。“干嘛这么说?”
“不,我不是质疑,你明白。”简陋屋舍里仍传来低微的交谈声,但约克没去听其中内容。他揉揉脑门,把皮肤按下去一块。“你知道我们到底要干嘛,多尔顿?处置这个恶心的烂摊子?还是教他们回归正轨?”
“这是两件事。”
“可能是我懂得太少。”除了当一个冒险者,他什么也不懂。“但我也有我的神。盖亚教会需要受到惩罚,它是罪恶的巢穴,是个烂透了的垃圾场,所以我们要改变它……这没错。可是……”
“可是?”
西塔回答不上来。“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想才好。我觉得我们的目的一直在变,兄弟,我们压根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向。清洗躲在教堂的恶人,教他们人头落地,再把那个该死的产业链连根拔除,这一切……当然有意义。小事也是事,一个人也是人。我想我理解。当我们的所作所为把影响辐射出去,来到教会的核心,他们会记住教训。最好乖乖听话,或者干脆别打着盖亚女神的招牌,但这是他想要的?这于艾肯这类孤儿的处境有什么改善?还是他决定警告教皇,逼迫对方重视……否则就得下台?”他自己都不信。“我看尤利尔做不来这种事。”
多尔顿古怪地打量他,“他当然会这么办,假如有成效的话。要我提醒你,他为摆脱代行者冒的险么?”
当然不用,西塔记得一清二楚。那算是旅途中为数不多的愉快日子。但这时候多尔顿提起它,约克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尤利尔。或者说,他了解的是进入克洛伊塔前的学徒。那时候尤利尔更像个冒险者,但他如今是高塔外交部的信使了。
这其实还不到一年。短暂时间产生的巨大改变让约克很不适应,西塔的时间观念与人类不同,但尤利尔这半年来的经历恐怕比他的三百年都要有趣。约克隐约意识到,他先前的生活有些太过简单了。离开闪烁之池后,诺克斯佣兵团接纳了他,约克就再没有走出过伊士曼。
当然,他也没本事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挑挑拣拣。要是每个人都能像自己想象中那么过日子,奥托就该下岗了。或许祂还不愿意当命运之神呢。“算了,反正尤利尔有自己的打算。多尔顿?你还觉得我们会失败吗?”
“我看不到哪里有成功的迹象。”
约克也一样。“我们避开了夜莺的陷阱,即将彻底甩掉他们。”可他还是指出。
“只要我们的目的在教会,就不可能真正甩掉他们。”
“我也没打算甩开。”尤利尔说。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栅栏旁,正动手解开缰绳。“戴比特主教认为夜莺的管理者就在附近,他主持了包围计划。”他似乎永远都比我们知道得多。“特多纳拉杜,是这个名字。在盖亚教会的地盘上,他有不同身份……但我知道他是谁。如果运气好,今晚我们就能跟这位先生见上一面。”
约克一下心情大好。“逮住他?”
“宰了他。”
盖亚主教的脸色不大好看。可怜的老人家,约克心想,几天前他还是教会的忠实拥护者,结果被迫目睹发生在圣所的屠杀。当时他们照例到镇子的教堂展开清洗,没想到里面已经血流成河。
尤利尔抓住一个袭击者,从他口中得知了这帮人的身份。当然,原本他不愿意这么配合,但任何人初次面对尤利尔的魔法时都会大意。约克和多尔顿得到的是高塔信使的转述,他说这些人来自奥尔松庄园,是当地领主的雇佣兵。
冒险者有各种各样的活计,约克无法评论。总之,他们的重点放在奥尔松爵士的动机上。莫尼安托罗斯是盖亚教会的总部王国,贵族自然也都是虔诚的信徒,要让当地人雇佣这些亡命之徒袭击教堂,原因八成不多。戴比特主教差点没机会提问,不过在尤利尔检查教堂回来后,一切很快水落石出。
“他有什么权力这么干?我见过特多纳拉杜,他只是个见习修士。”戴比特主教忍不住问,“他连神秘生物都不是。”
“别这么肯定。”尤利尔回答,“起码在圣诫术的熟练程度上,你们的差距相当大。他显然是个神职者。”
约克不觉得明显。他们没人见过特多纳拉杜,除了刚刚到教堂打探的尤利尔。学徒压根没向老主教咨询对方的样貌,理论上存在认错人的概率。但他十分自信,完全没有顾虑。多半是占星师的魔法。“不会是大主教吧?”
“谁知道呢?教会夜莺没有固定身份,他们也许白天是见习修士,夜晚和节日又成了大主教。不管怎么说,身份同时带来便利和限制,换成是我,也会选择以大主教的行头和奥尔松爵士私下碰面,然后再亲自充作下属交接。这样一来,收拾痕迹会更快捷。”
老主教的脸色也更糟糕了。别说他这样的修士,连约克也想不到夜莺居然会毁掉教堂来“收拾痕迹”,还声称这是维护盖亚的荣誉。若非如此,尤利尔也没办法说服戴比特主教。眼下他要找罪魁祸首的麻烦,于情于理,老主教都没法阻止他。
“直接杀人?”反倒是多尔顿皱起眉头。其实他一天到晚都眉头紧锁。“不问问题?”
“没关系。”尤利尔回答,“他知道的我们都知道。约克?”
“我没睡。”
“当然,我看见了。”他露出微笑,似乎与当初的那个学徒没区别。“这位值得尊敬的主教大人得确保安全,我能拜托你吗?”
“能拜托别人吗?”约克摊开掌心,将火苗展示给他们。神秘在焰光中萌芽。他得意洋洋地收拢指头。“高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