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颤颤巍巍回了合图凉茶铺的盲忠吩咐:“烫一壶黄酒,再整碟油炒花生米,大只脚爱吃。”
陈泰连忙应下。
凉茶铺的炉子是一直燃着的,陈泰先去打了壶黄酒放炉子上,然后去后厨叫醒烧菜的刀疤忠:“阿公要请大只脚吃宵夜,搞一叠油炒花生米,再拣阿爷喜欢的炒个两盘。”
等吩咐完这些,陈泰这才跑去门口,他吹一声口哨。
暗影下便奔出来一拉车的苦力:“泰哥,有什么吩咐?”
“请脚哥过来。”
休看陈泰在高要、姚木面前战战兢兢,一副两手无处安放的样子,不过于这些江湖人面前,却十分拿大。
“阿公要见他。”
“明白。”
港岛绰号基本分两种,一种是以外形,一种是以职业。
大只脚既然叫这个,当然是因为他的脚大啦。
他从小光脚,在入江湖前,一双鞋子都没穿过,跑的真是好一双大脚。
自拜进盲忠门下,便被取花名为大只脚,原有的名字自然不再被提起。
当时风气是好仔不当差也不入偏门,所以只要进江湖的,必要忘却本名,好不给家里人蒙羞。
“大佬。”
大只脚很快便已赶到,虽是午夜,他却仍穿着开衫衣,露出里面古铜色的胸膛。
强壮而又结实!
盲忠以八十有一的年纪,还是双目几乎失明的情况下还能得各方尊重,多亏这大只脚!
“听说你婆姨显怀了?”
大只脚登时乐的合不拢嘴:“关二爷保佑,我天天都上香。”
既入偏门,难免会做些生儿子没屁眼的事情,所以上香是必然的。
盲忠招手:“来,陪糟老头子喝点酒。”
酒是黄酒,里面打了鸡蛋,还放了冰糖。
再配上油光水亮的花生米…
大只脚长舒口气:“大佬,就是这个味,怎么吃也吃不腻。”
“外面的根本没有这个味道。”
盲忠笑道:“你现在大鱼大肉,难为还记得。”
“当然记得。”
大只脚认真道:“当年我穷到窿,底裤都穿出几个窿,脑子发瘟借贵利去买白鸽票。”
当时大只脚老娘已经不行,他想给老娘搞个风风光光的葬礼,便在人的怂恿下去买白鸽票。
因为人家保证一定能中,还出了三分之一的本钱,那大只脚当然相信了。
结果?
结果当然是被人当羊牯嘛。
盲忠摆手:“从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最要紧你现在出人头地,我就好高兴。”
“来,喝酒。”
盲忠说道:“这酒啊,我是喝一杯就少一杯。”
大只脚忙道:“大佬,我问半仙算过命,他说你可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盲忠咧嘴:“傻仔,我们出来捞偏门的,吃的是板刀面,信的是西瓜刀。”
“阿雄。”
边上伺候的陈泰连忙应一声:“阿公。”
他本名叫陈廷雄,跟了盲忠后才被改叫陈泰。
“今天姚老虎请我上船吃海鲜。”
盲忠笑道:“我还以为真的是吃海鲜。”
大只脚说道:“以大佬的威名,姚老虎再巴闭,请大佬吃海鲜也是应该的。”
“难道姚老虎醉翁之意不在酒?”
“评书没少听。”
大只脚挠挠头:“是大佬你说的嘛,做大哥的,总得知道一点,否则只会按手印。”
“什么时候被人设了仙人跳都不知道。”
盲忠大笑:“好,知道这个就很好。”
“原来今晚酒席的主角竟然是高博士。”
大只脚大吃一惊,他面皮颤抖下:“高博士?”
和合图主要活跃于港岛,其营收以石排湾的鱼仔市场、水路灯生意为主。
很少跟高要的人马有接触。
最近的一次接触是之前李昭基被抢,主持大局的黄阿狗下了帖子去石排湾,要那边帮忙…
盲忠略略点头。
大只脚张口欲言,话到嘴边,他想一下又咽回去。
盲忠尤其满意:“遇事要有静气,你最近气性修的不错。”
“都是大佬教导有方。”
盲忠这才进入正题:“高博士已准备让姚老虎上位。”
这下就让大只脚有点想不通了,姚木于黑白两道威名甚大。
当年港岛分猪肉就是姚木来主持的,现在又要上位?上什么位?
不拿枪去管帐本啊?
盲忠哈哈一笑:“之前抗战,避祸来港的小杜的大佬是做什么的?”
小杜就是杜月生,此人于上海滩号称皇帝,来港之后,这边也有个皇帝-——盲忠!
两虎不能相见,所以盲忠跟杜月生从未照过面。
当时避祸而来的杜月生住在柯士甸道一一三至一一五号,屋主濠江的押业大王高可宁,其也是湾仔英京酒家的东主。
杜月生入住后,这房子就成了他在港岛的杜公馆,门前还高挂一副楹联。
“老夫生前好奇古,使君意气凌青霄”,这是接受了常凯申“赈济”的前清两广总督张鸣岐集杜甫诗句所赠。
派头十足!
这副沪上做派让港岛的黑白两道都非常不爽。
白道这块,港府准备直接赶走杜月生…
这确实是港府能做出来的事情,大英历来是看不上刮民党的,先前军统的戴老板过境港岛都被港府抓走关了两天。
后面还是外使馆出面才放出来。
所以军统在港岛实在是很难有什么牌面…
而三合会这边也很不爽,当年这杜月生起家是因为协助常凯申镇压积极分子啊,当时工会中多有洪门子弟,杜月生这家伙趁机特意清除洪门在沪上的势力,可谓腥风血雨。
犹可恨的是,在沪上号称岁入5千万的杜月生来港岛后也没停下赚钱啊,他一到港岛就立马跟戴老板合作成立了一个叫西南运输的公司,专司将西南的大烟运来港岛,再又转运出去。
真是大发横财!
港岛的这些三合会怎么可能吃得消?
正所谓夺人钱财有如杀人父母,新仇旧恨,当时便纷纷骂“拆那娘个烂货!”,定要血洗杜公馆。
黑白两道共施压力,急的上海皇帝杜月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边不停的向港岛三合会大打感情牌,什么“但见铁树开花,未闻青洪分家”之类。
杜月生被搞的颜面尽失。
其后多方转圜,让了不少好处出去,这才算是勉强熄了各方的怒火。
而杜公馆于事后便赶紧挂起两张招牌,一个是“红十字会”,一个是“赈济委员会”。
外地的香插不进本地的炉,如此种种,盲忠自然不会对杜月生客气。
“总华探长?”
杜月生的大佬是黄金荣嘛,一个当差的能狗仗人势做到他那种威风程度的,那还真是少见。
大只脚立马就明白过来:“鬼佬在这边也要搞总华探长?”
“未必是叫这个。”
盲忠到底是识字的,吃的盐也多,他是眼瞎心不瞎,当下就老神在在说道:“高博士出手,又是这等环境,我看是十个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稳啊。”
大只脚点头:“博士从不虚言。”
他心想,看这样子,大佬难道已经站博士那边了?
博士的手要正式伸进港岛?
想到这里,知道些状况的大只脚有点忧心忡忡。
“姚老虎认了泰仔为契儿。”
“啊呀。”
大只脚惊的看一眼陈泰,他跟着目露羡慕之色:“太子哥。”
既然姚木要做总华探长,作为他契儿的陈泰确实无愧太子这个称呼。
“我们在江湖上行船,最要紧是什么?”
大只脚立马道:“绝不逆风浪。”
“没错。”
“顺势而为!”
“当年刘福有周家撑腰,张荣锦有利家…姚老虎有什么?”
大只脚毫不犹豫道:“他只有一把枪!一副胆!一身本事!”
“没错!”
姚木出身潮州,他入港岛的时候,各派系彼此针对,大家扶持自己人都来不及,哪里会去扶持其它地域的?
全江湖都知道,姚老虎是靠敢打敢拼,凭自己才爬上来的。
就这种情况下,刘福跟张荣锦不仅压不住姚木,还被姚木压的服服帖帖。
大只脚懂了,既然博士决议扶姚老虎上位,那姚老虎是必然能上位的。
以姚老虎的本事,再加上博士的实力。
大佬是不跟也得跟。
桌子上的肉就这么多,如果和合图不低头,到时候姚老虎分过来的猪肉肯定就要少。
“大佬明察秋毫。”
大只脚诚恳道:“幸亏有大佬把舵。”
既然姚木能认陈泰做契儿,说明其跟大佬已经谈妥,而且双方应当都是满意的。
大只脚非常明白这点。
“江湖跟从前不一样了。”
盲忠有点萧瑟。
早先的江湖是道义在中间,利益摆两边。
那时候大家真是会为兄弟两肋插刀!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之间,江湖就蒙上了层金纱,大家开口闭口谈的都是钱。
“我已经不适合这个江湖。”
大只脚忙道:“大佬,你可是江湖皇帝,全世界都知道你风光。”
“风光只是场面上的。”
盲忠在缅怀过去:“走到现在,不知道多少兄弟陷入刀山火海。”
“其实当年我们出来,就是为了吃饱饭。”
“阿脚。”
“在,大佬。”
“你家有后,这是关二爷保佑。”
盲忠说道:“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做人最高兴的是有个家。”
“回家以后,有老婆热菜,有傻小子于膝下打闹。”
“你有福啊。”
大只脚脸上难掩笑意:“都是托大佬的福。”
“否则,我哪里讨的起婆娘?”
“那也是你自己有本事。”
盲忠沉吟下说道:“看来有一段时间内,定然是博士坐大了。”
港岛是出了名的快,上位快,出头快,发财快,死的也快…
盲忠这一生当中不知见证多少大佬崛起,多少惊才绝艳之辈如流星般划过港岛上空,而后又一头栽进地面。
在人家势头正盛的时候便不要硬顶,不妨顺势而为。
这是走了半个甲子并经历了一系列风风雨雨的盲忠能安然无恙到如今的主要原因。
“就跟着吧。”
盲忠略侧下头,视线中可以看到陈泰以及大只脚模糊的轮廓。
“我活不了多久了。”
“阿公。”
“大佬。”
陈泰跟大只脚都急了。
盲忠倒是很洒脱:“古往今来,哪个大英雄大豪杰不想长命百岁?”
“他们还想千岁、万岁呢,结果又如何?”
“到了时候,就下去吃元宝嘛,将来有人给我上香就很好啦。”
“行了,男子汉大丈夫,少流马尿。”
盲忠认真道:“阿脚,我讲几句话你听。”
“大佬请讲。”
大只脚说道:“我一定牢记于心。”
“姚老虎本已非凡人,现在又有博士在背后。”
盲忠叮嘱:“你记住,我们做事绝不会左右逢源,否则博士的笔杆子能救人,也是能杀人的。”
“不要忘了利家!”
大只脚凛然。
重光后,港府本拟对在日占时期给鬼子做事的那些人大肆惩罚。
结果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
这一幕,让各方看的很清楚,一把看透鬼佬是色厉内荏之辈。
不像博士,竟一手主导并成功驱逐利家出港岛。
这可是利家!
港岛的四大家族之一,云端上的家族啊!
更不要提江湖人最了解的东福和,硬生生被博士麾下的头马靓仔晋打的四分五裂,直接改名为联公乐,现在还成了博士麾下的犬马。
那可是东福和啊,当年在刘福的主持下压的各势力都要一直喘气。
只说一点,事后,从东福和分出去已改名东星(原东英社)这个字头,人家在北角混的是风生水起。
据说那骆政武跟青帮的李裁法可是平起平坐的。
“明白,大佬。”
大只脚沉思下就有了主意,无非是要跟便要踏踏实实,绝不可学马宁儿做二五仔。
若是他日博士失势,和合图再上新船长的船嘛。
“好,好。”
盲忠笑呵呵的品一口黄酒,闷热的午夜,喝一口这种烫黄酒,让他久违的感受到了来自滚烫血液的温暖。
“以后啊,这江湖就是你们的了。”
盲忠徐徐说道:“博士在船上跟我讲过一句话,我觉得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啊。”
“他说,薪火相传。”
“这火把啊,要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盲忠讲这话的时候是看着陈泰的。
大只脚看的非常清楚,他心中一颤而后复又释然。
“大佬放心。”
“我对灯火发誓。”
大只脚右手点着头顶的瓦灯:“必然薪火相传。”
“否则,天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