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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看了这个年轻男子一眼,将他接下来所有的话都塞回了他的肚子里。

当先一骑只是探路,他打了声呼哨,声音尖锐持久,不远处,来路上也回了一声呼哨,紧接着,蹄声骤紧。

“宝刀”脸色也是在变,他也发出一声呼哨,随从中除了持刀之外,又有人拿出了弓箭。

祝缨转头看向来路,苏鸣鸾的人也打着旗子过来了。

仇文、胡师姐是祝缨身边反应最快的人,他们驱马上前斜拦在祝缨与刀兄之间。祝缨抬起了手,仇、胡二人都留了余光瞥着祝缨,见状一时拿不定主意。

刀兄对仇文道:“你好,倒护着别人。”

仇文冷冷地哼了一声,并不与他答应话。

祝缨俯下身拍了拍马颈,轻快地跳下马来,在顾同等人的惊呼中缓步向前走去。对面,刀兄身后的人将手中的指向了她,脸上全是紧张的神色。

刀兄皱眉,看着祝缨拉短了与他之间的距离。他们之前为了谈话距离已经拉得很近了,几步路而已,祝缨走得再慢转瞬也到了他的面前。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祝缨离刀兄三步便站住了,道:“沉不住气可不好。”

刀兄与她对望,两个人、四只眼睛都不移开。刀兄的眼瞪得大大的,祝缨能够看到他的鼻翼一扇一扇的、呼吸也显得很急促。祝缨很从容,该眨眼的时候眨眼,她的腰背挺直,表情却很放松,甚至显得有点无聊。

胡师姐的手放到了腰间的袋子上,对面的人也不曾放出一箭,更不再有喝斥之声。

两人只站着很短的时间,苏鸣鸾赶到了。

她听到呼哨声就将车队留在后面,亲自率着二十名好身手的青壮策马上前。远远看到了两拨人,她的心里诸般念头翻腾。她很早就明白,祝缨不可能以整个官府来支持她与各族征战,壮大她横扫各部。然而在得知祝缨有可能还会扶持其他部族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的。

猜测成真,苏鸣鸾在奔跑的距离里努力压下种种思绪,尽力保持冷静,思索着接下来自己应当如何应对。撒泼打滚儿是不可取的,要胁也不可行,奉上更多的利益她又不太能提受,那就只能就事论事了……

真等跑到了面前,看到眼前的情状,她也愣住了:“义父?”

她在这一段的距离里心思电转,设想了许多的场景,什么义父与利基人相谈甚欢,什么义父一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的一样又与她打招呼,跟她介绍一下利基人之类。这都是义父能干得出来的事,义父遇事从不慌乱。

到了跟前,苏鸣鸾才发现自己对这位年轻义父的了解还是太肤浅了,仔细一想,似乎又是祝缨能干什么的事。

祝缨轻轻转了个头:“来啦?”

苏鸣鸾警惕地看了刀兄一眼,道:“正要去拜见义父,不想在这里见到了。义父这是?”

她的预案里,甚至有“大声斥责利基人,激怒利基人对义父无礼,使义父与利基人不能和平相处”的构想。眼前祝缨的站位,又让她放弃了这个计划。

苏鸣鸾虽然没有再有进一步的举动,但她的身后护卫也不是善茬儿,一见此状,拨刀的拨刀、拈箭的拈箭。利基人见此情形,握刀的手也更紧了几分。

他们一动,祝缨身后无论是仇文、胡师姐、项乐这样的练家子,还是衙役、白直等,也抄起了家伙。先前那个犯人在囚车里动了动,被押车的衙役一棍捅在小腹上:“老实一点!”

祝缨到此七年,她的衙役们才真正显露出一丝“与诸獠杂处、久染其俗”的苗头来,表情凝重而凶狠。

所有人连骂都不肯骂了,人人喉咙发干,又不敢咳嗽,生怕一点儿的响动就会引发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剑拔弩张。

真正放松的可能只有祝缨了,她看到利基人身后一个小伙子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笑容也有点不怀好意。他的喉咙抖了几抖,肩膀也微微动了一下,眼珠子左右扫了两扫。

祝缨突然轻笑出声:“管好身后那个戴花的货!别叫他犯贱。”

她说着,下巴一扬,点向了刀兄。

刀兄不由自主往后一看,准确地看到了那个鬓边缠头巾上簪了朵花儿的小伙子。年轻男子的主意正是“这个官儿一副小白脸的样子,摆着架子好生讨厌,怕不是个样子货,我吓唬他一下,叫他出个丑,不能在我们面前再装好汉”。

他的主意很简单,都是年轻男子好做的玩笑。突然跺脚口中出发威吓的“吼”一声,又或者突然抬起手作要打的姿势之类。足能令人吓一跳,真正的一“跳”,胆儿小的也要尖叫一声,胆儿大的反应快,也得很快地拉开拳架子警戒。这时候,恶作剧的人又收回了手,就显得对方反应过度,十分胆小。恶作剧者就可拉帮结派,与人哈哈大笑,嘲弄对方。

就是犯贱。

哪知道祝缨竟然一语道破了。

年轻男子打死也不知道祝缨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的想法没能马上收回来,当着三方近两百人的面、在头人的注视之下他竟将之前脑子里预演的那一套又做了出来。只见他突然一跺脚,口中发出一声:“嗬!”手里的刀往前猛挥,半途又快速地收出来。

把“恐吓”的动作当众表演完了。

“噗——”有人没忍住,笑了出声。紧接着,南府这边、阿苏那边都笑了出来。刀兄一鞭子打在了这戴花男子的身上:“滚!”

他一身的冷汗,深呼吸了几下,才转过脸来沉沉地看着祝缨。刚才如果让他身后这混蛋突然发难,知府丢脸是小事,知府身后的人以为是他要谋害知府,起了冲突打起来就无法收场了!他又看了一眼苏鸣鸾,这只鸟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

苏鸣鸾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放心,她吐出一口浊气来,又唤了一声:“义父。”

笑的人渐歇,祝缨还站在刀兄前面三步远的地方,紧张的情绪又笼罩了过来。马匹不安地刨着地,人拉紧了缰绳。

只有祝缨还一如既往,随意地说:“行了,都甭摆那副没出息的样儿了!收了吧。来啊,摆起来。”

她回头一看,衙役、白直们果然没有反应过来。祝缨道:“都傻站着干嘛?小妹,来。”她又对着刀兄扬了扬下巴,苏鸣鸾和刀兄互相警惕地看着对方,肢体摆出警戒的姿态,也从马上下来。

衙役们忙碌了起来。

他们从一辆车上往下卸东西,苏鸣鸾对这些还算熟悉,刀兄看其中的东西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只见他们从车上先是拿下几卷麻绳,理直了,下桩,在平地上围出一片场地来。

将地上的石子之类拣出,从车上取下了几条大的毡毯,铺出了几个席位。一套大屏风被从车上慢慢地抬了下来。一扇一扇的,看起来有点重。搬下来之后摆到主坐后面再组装成出来。这是竹子制的框架,中间是几幅画。刀兄辨认了一下,好像都是画的山下大城里的热闹场景。他虽然与山下抱有戒心,山下好享用的东西他也是见过的,一如阿苏家女眷们的首饰盒里总有一些山下流行的精致首饰一样。

接着,桌子被取了出来,山下人爱用的倚靠的木头架子也摆到了桌子后面。

祝缨招呼二人:“来都来了,坐下来聊会儿天吧。你们两个也没多少见面的时候吧?”

刀兄与苏鸣鸾对望一眼,也各自带人在祝缨的左右手下方的客席上坐下。衙役们又开始摆茶,还拿出点心、水果之类。二人都无心食用,他们各有各的打算。

刀兄心道:这个知府比先前那些官儿都好。看他对这娘们儿,也不像很偏袒,这便好。

他与身后的使了个眼色,身后人回马上取了几个水囊来。刀兄道:“我们利基人从不白吃白用别人的,你要喝得下,就喝我们的酒吧。”

顾同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咬咬牙,上前接过了酒囊,道:“老师不能喝酒,我代他喝,并不是疑心你会下毒。仇文,你帮我说给他们听。”

仇文不知道知府为什么不能喝酒,但他是很赞同祝缨不要喝这个酒的,忙给翻译了过去。

苏鸣鸾道:“我本来就是要拜见义父的,正好,也有些东西。”她下山带的也有野味活物,也有山珍果蔬,随从们也整治了奉上来。

祝缨道:“都先别忙啦,我看你们都是没心情吃的。”她又对刀兄用利基语说:“酒我是能喝的,别人能不能面对,我就不知道啦。”她发现了,利基和奇霞至少有一部分人是互相能够听得懂一些对方的日常用语的。

顾同很为难,被祝缨一眼看过去,只得咬咬牙,将酒囊拿过来,哭丧着脸给祝缨斟了一碗。那边,刀兄自己也倒了一碗,他看了一眼面前的碗,是山下的瓷碗,还行,不太小。苏鸣鸾这边也跟着满上了。祝缨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刀兄和苏鸣鸾也跟着亮了碗底。

祝缨放下碗,一边剥橘子一边说:“你们俩都还吃得下吗?”

苏鸣鸾道:“有义父在,别说吃,就是现在睡也能踏实地睡着。”

刀兄道:“哼!少装大胆。”他对祝缨的态度缓和了不少,说,“知府,咱们既然已经坐下来了,就是要开始说话了吗?”

祝缨剥出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唔。正好,遇上了就说了吧。你们两家打算这么打着,有多久了?因为这样比以前过得更好了吗?还是多了几家孤儿寡妇?”

坏了!顾同捂脸。

仇文轻轻地绕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小郎君这是怎么啦?”

顾同绝望地说:“老师一旦饮酒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对面人凡不想叫人知道的事儿,他都会给说出来的。酒醉的时候,他只说实话。”

仇文心道:那不可能吧?

刀兄与苏鸣鸾的脸色都不太好,祝缨对苏鸣鸾说:“你也不用这么急着赶到我这里来,这么些年了,你是没见过我行事吗?不,你是因为还有整个阿苏家,做什么都要往最坏里想,这样很好,是对族人负责。不过呢,做得明显啦!这儿,这是你去府城的必经之路吗?我说过,你不负我、我不负你。怎么还这样呢?”

苏鸣鸾唯唯。

祝缨又对刀兄说:“都说你是个没有礼貌的人,你也表现得很鲁莽,自从咱们见面——在她家寨子外面的那次不算——你并没有做过无礼的事、也没说无礼的话。你心里清楚得很!你也怕,怕我给她粮食、给她兵器,怕我帮她。这样你的部族会受伤。”

刀兄脸色微变,身后的人已是一脸的愤慨。

祝缨又对顾同道:“上酒。”

仇文听她在三种语言之间切换自如,心道:这醉的比别人醒的还利落。

祝缨道:“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要你们凡事都跟我想的一样。我到南府之后就听说了以前的恩怨,你们对官府有戒备,这才是人该有的想法,要是什么都不记得,我才要怀疑你们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刀兄道:“你是个说实话的人。”

祝缨道:“当然。她阿爸在世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会帮着一家去消灭另一家,我现在还是这个话。那样干的人,一定会再有另外的办法,将你也消灭掉。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们互相放血,但我不干。我都不做的事情,你们两家为什么却在做呢?你们互相之间的仇恨,比对山下人还要深?你们活人献祭也很奇怪,这又是什么道理?”

同行是怨家,同一片地区的不同部族也有点这个意思,但有时候又不全是。这种关系是难以用几句话解释清楚的,刀兄便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天神喜欢这样的祭品。”

“我不喜欢,”祝缨说,“你喜欢吗?回家推开门,突然有人给桌子上摆一桌子的人头,放坏了再叠新的。这样的神也够奇怪的。”

刀兄哑然,很难对祝缨解释更多,这是他们的习俗不是吗?且也有这个需要。

仇文对祝缨的态度是赞同的,但是他有点不安,觉得祝缨现在说这个是很不恰当的。

哪知祝缨话锋一转:“我倒要为你们两家说和,这些年来,阿苏家也抓了你们许多人,你们也砍了阿苏家许多头。”

苏鸣鸾和仇文都以为她要说“你们别再互相伤害了”,那样会让他们为难的。

祝缨接着说:“你们交换一下吧,将已祭祀过的尸骨交换归还。如何?”

苏鸣鸾有些意动,刀兄也在考虑。他们两个所顾虑的乃是族人,如果没有祭祀,他们的地位如何保证?如果只是简单的交换“已经用过的”,倒不是不可以。刀兄又看了祝缨一眼,心道:我确实不能让他站到阿苏家那边,他的要求不算太过份。

苏鸣鸾心道:反正血已用完,能将一些人头换回,倒不失是为一件好事。

她说:“既然义父这样说,我当然没有异议。不过尸身都在山谷里。”

刀兄也说:“人头都在坑里堆着,人身也不全。你们要,倒也可以。”

祝缨道:“好,那咱们商量商量怎么换。”

祝缨是早有这个想法的,用尸体换尸体作为开端缓和两族关系。苏鸣鸾这边是血祭,血放干了的尸体其实已经没什么用了,如果本寨的老人的脑袋能够回来,那是对族人很好的交代。这个提议苏鸣鸾答应的可能性比较高。

而苏鸣鸾一旦同意,这位刀兄如果不想被两面夹击,他就也只有同意。当然,祝缨不想将人逼到绝境,对方如果想要拼个鱼死网破,她也不想让南府百姓受苦。所以不能让利基族这边先交出人头。

交换中会有一些问题,比如刀兄说的,“人身也不全”,就是他们并不是抓整个的老头回去现砍。有时候是跑别人家拣胡须多的砍个头带出来,身子不要,苦主家就只能拿个身子再跟个木头雕的脑袋一起下葬。有时候祭祀特别隆重,才会抓个活老头现杀。仇文的祖父,就是大祭的时候凑数杀的。

人头用完了之后,他们不至于乱扔,但都是堆到某处一埋,也不会特别的“护理”。因为总有新的祭品到来。

苏鸣鸾这边也是,放完了血的尸体,阿苏家也不重视,山谷里一扔,野狼野狗之类也会叼,没**的也散乱了。

祝缨道:“既然我开了这个口,就为你们两家做个见证。你们各选信得过的人,或十人、或二十人,我领他们去收尸。先利基人往阿苏寨里去,再阿苏家往利基寨里。如何?”

刀兄与苏鸣鸾都答应了。

祝缨又说了路线的问题,如果拉着许多的尸首从南府经过,是不行的,山下不兴活人祭祀。为此,她愿意辛苦一点,陪同他们走山路,从阿苏县穿过群山到利基人的寨子里去。

刀兄和苏鸣鸾就更没有异意了。

祝缨道:“那好,就这么定了!下个月圆的时候咱们还在这里会合。”她得回去安排点春耕的事儿,苏鸣鸾看起来还有事要同她讲,她也得安抚一下苏鸣鸾,再回去看看府衙里的其他事务等。他们双方也得回去跟自己的族人安排一下,这都需要时间。

刀兄道:“我不用月圆就能行。”他被祝缨说中了心事的,他确实担心山下官府扶植苏鸣鸾,很怕两家联手打他。这几年眼见一个女人当家反而将阿苏家治理得兴旺,他是眼馋的。阿苏家越过越兴旺,利基人心中不能不嘀咕。

最近又听说阿苏家那个女人当了官,刀兄也有点眼热。嘴里骂了苏鸣鸾一万八千回的“叛徒”“没骨头”,心里却只遗憾“叛徒”竟不能是自己。他嘴上说得硬气,一试探,见祝缨没有针对他的意思,抓犯人的事也配合得紧。

今天如果碰不到苏鸣鸾,刀兄甚至想问一下祝缨,为什么要给苏鸣鸾官,是不是他们族人也能做。

他看了一眼仇文,又看一眼狼兄,心道:今天不行,过两天也要问的。我问不出,也要派人问。

祝缨起身道:“你还要回去跟女人好好说话呢!不好好说,会再挨打的。”

刀兄半截身子都发红了,忍不住摸了摸脖子:“谁谁谁……谁挨打的?”

顾同道:“快,老师要回去了!”可千万别当面揭人的短了啊!说点正事就行,正事上头说实话没关系的,男人私事,可不敢说他怕老婆啊!诶?老师怎么知道的?是仇文告诉她的吗?

仇文被他看得一个后仰,摇了摇头,他说这个干嘛?!

祝缨是自己看出来的,不过她不说怎么看出来的,只说结果,且说得略含糊一点,很能镇住一些人。

顾同等人七手八脚,还要跟刀兄解释:“老师酒劲儿上来了!我就说我代老师喝的,他老人家一喝酒就会说实话。”

刀兄大怒,对他发脾气:“什么实话?!谁挨打的?!”

苏鸣鸾抄着手:“不敢认,真不是个男人。”

双方因为这个又吵了一架,眼见天色不早了,这才各自散去。

————————————

祝缨坐在马上,吐出一口酒气,对一旁的苏鸣鸾说:“管一个县也容易也不容易。只顾自己享受,就很容易,顶多人人讨厌,想反抗你。要是想顾着大家,就不容易,有时候自己还要受委屈。可是呢,这无限风光啊,人都敬你、畏你,凡事听你的,一言断人生死,是不是又很快乐?”

苏鸣鸾小心说:“我也还在摸索。”

祝缨道:“你已经做得很好啦。是,我是不会单扶植哪一个的。你与利基人也没那么差的,私下相处,也不是一见面就拔刀子的,是也不是?”

早就看出来了,真要那样还不得天天打?她在福禄县的时候,也只遇到过那一回。他们双方大部分时间里还是比较和平的。

苏鸣鸾道:“遇上了也会打。”

“嗯。有时候是因为生存,有的时候是因为贪婪。”

苏鸣鸾道:“是。”

“如果能够一起生存,而贪婪的时候不会那么残忍,就好啦。”祝缨慢慢地说。

“那很难。”

祝缨道:“也都存在到了现在。总有人捣乱你的日子也便过不好——你们各自的势力都太弱小。”她向来是这么个风格,今天就借酒装疯,给苏鸣鸾将话摆明。无论是联合还是怎么的,更富庶的山下他们很难去占领,也就只有在山里打转。想要发展,就得一个比较和平的环境。

苏鸣鸾叹息一声:“是。”

祝缨道:“你要想管更大的地方,得能管得着才行。就算是朝廷,也不能管得到每一个地方的一举一动。山里的路途更是不通畅,你还是先将自己手里有的管好。看,一只手,握成个拳头才能有力。你管不着的地方,我来管,我让它和平。”

苏鸣鸾与她一路走,一路聊天,晚上借宿到了一个村子里。这一夜,苏鸣鸾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祝缨的意思很明白,还要把利基族也纳入到朝廷的范围之内。苏鸣鸾不是独一份了,但是这个事实她无力改变,她得尽早找到应对之法,让自己能够在这个规划里占到尽大的利益。

第二天早上起来,祝缨又神色如常,没那么多话了。

祝缨看到了苏鸣鸾的礼物,夸赞了苏鸣鸾治理有方,也告诉她苏喆的一些学习情况。到了府衙的时候,两人已经交流完毕,呈现给府衙官员的,乃是一种极和平的相貌。

章炯等人见祝缨出去一趟,身后囚车里关着利基族给抓来的逃犯,身边马上是阿苏县的女县令,不由啧啧称奇。

苏鸣鸾到来,苏喆便可以放假陪伴母亲,她拿着自己学习的成果给苏鸣鸾看。苏鸣鸾也关心女儿的学习,一一翻看她的课业本子,又看到苏喆的一些记录。听到苏喆提出的怀疑:“真的没有狐仙哦?”

苏鸣鸾道:“你愿不愿意相信?”

“我愿意就会有吗?”

苏鸣鸾还是相信的,她说:“只是这一个是假的。”

她在府衙住了三天,期间又与祝缨进行了一次长谈。没有喝酒的祝缨说话多了点圆滑的味道,她告诉苏鸣鸾:“你看,南府这几个县之间怎么样,以后你与利基人也便怎么样。道理都一样的。土地人口有限,财富却是可以无限的。”

见苏鸣鸾还有疑惑,祝缨道:“我希望苏喆的眼中有天下,她不能只盯着一个利基族。哪怕是阿苏县,旁边还有索宁家,还有花帕,还有西卡、吉玛,不是吗?没有大格局就干不好小事情。”

苏鸣鸾道:“只是难。”

祝缨笑了:“那做不做?”

“现在还是想做的。我回去便准备交换的事情,义父是不是想废除活人祭祀?那样更难。”

祝缨道:“又不是废除祭祀,另定一套礼仪就是了,就像我们写的史诗。”这可太简单了,不说朝廷仪轨,就是她自己,定一套新的跳大神的祭礼也是容易的。不就是将人赶到一起,相信某一种事么?这个只要有个仪式,只要人足够多,气氛到了,就什么都不是问题。

而神是一个很玄乎的存在,想信就有,人总能为神的行为找到解释的词语。

苏鸣鸾眼前一亮:“义父,我还有事请教。”

总抓人放血,真的很麻烦,她现在需要更多的青壮年的劳动力,而不是损耗他们做祭品。如今不是荒年,还养得活这些人,山下的生活令她向往,多留些青壮总是好的。荒年想消耗的时候,有的是办法!

她临时决定延期,再多住几天,自己将祭祀更改,改一稿便拿去与祝缨讨论一下。

祝缨也很乐于让她将阿苏家的一些旧习改变,只要有空,也与她讨论。

期间,唐师傅又管小吴要钱,小吴又跑到她面前诉苦,她再给唐师傅拨钱。这笔钱不能省,她今年的春耕规划里,已规划了一部分的甘蔗田。如果到甘蔗收获的时候唐师傅还没有更好的制糖霜的法子的话,这批甘蔗的利润就会很低。

祝缨又给福禄县那里下了令,订制了一些薄皮棺材。

等苏鸣鸾定好祭礼,并且做好了循序渐进改变礼仪过程的计划时,春耕也开始了。苏鸣鸾向祝缨告辞,告别了女儿,她也要回山上准备春耕了。

————————————

祝缨这里,也将春耕的任务向各县发布,安排好甘蔗的种植。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点了上次的人马,再次赶到约定的地点。

她到的时候离十五还差两天,她也不着急,就在临近的村子里转一下,看看春耕的情况。思城、福禄县有她遗留的办法,春耕的时候有官府做保租借耕牛的事,南平、河平则无此事,还是有牛的人家自己安排。

不过祝缨以府衙的名义,将新农具出租的事情倒是办起来了,哪怕在这“边境”之地,亦有人租到了新农具。祝缨特意问了他们租金的情况,又询问了去年收成等,再问闲置土地等事。

两天很快就过去了,阿苏家、利基人也都来了。阿苏家来的不是上次那个蓝衣镶边的年轻人,他躲了,这回来的是祝缨的另一个学生,叫苏灯的。利基人是刀兄带着狼兄来的,看到狼兄,祝缨道:“是你吗?”

狼兄与刀兄也是同族,血缘比较远的族兄弟。狼兄本人由于有爹,对献爹当祭品并不感兴趣,也愿意为刀兄跑这趟腿。不为别的,狼兄的爹也算有点身份,祭品身份越高,越有诚意。看到仇文家的下场父子俩才山下的。如果能够取消这一条,那可真是太好了。

祝缨先是与他、苏灯一起往阿苏县去,狼兄会南平话,顾同就陪着他聊天。顾同深知老师之意,对狼兄就说了阿苏县的好处,洞主做知县,正六品,可以上书朝廷,跟山下最大的县令一样大!对了,山下的县令分好几种呢。

顾同又对狼兄讲了好些与阿苏家的事儿,什么还是以前的头人管、官员也是头人自己选,只要报给朝廷批准就行,这些官员也有品级的!朝廷给发官衣和官印,俸禄你们自己想办法,可是朝廷不管你们收重税啊,每年意思意思交点儿就行了。还有律法也是可以商量的。

对了,还有榷场,苏鸣鸾没当县令的时候就有榷场了,那会儿只能交换点儿山货之类的。现在盐铁都能有少量的交易,粮食也可有一定的交易……

要是考顾同,他可能说不出那么多,一想到这些都是他老师办的,他就有说不完的话了。走过一处,看到什么他都能讲得出来。亏得狼兄有耐性,也能听得进去,虽知道他是吹牛,看看府城的新貌,倒也承认有几分真实。

顾同这儿没吹完全篇,他们已从南平县到了思城县。思城县百姓听到祝缨来,春耕之中犹有人站到田头看她。从思城县到福禄县又是另一番的景象,福禄县的乡绅们也非常的想念祝缨,恨不能将孩子送到她的手上。

祝缨三两句便套了出来:“让他们考就是了。”

乡绅们便说:“大人能保送的哩,咱们县只有两个名额,是不是太少了点啊?”

他们说的这是府学,以往一个没有的时候也就不想了,过过嘴瘾,混个学生身份好说嘴。现在是真的能送上去,虽不说一定能做官,眼见得越来越有希望,谁不争?

祝缨但笑不语。不但府学,就算是保送到了国子监,能做官的机会也不是特别的大。取士是吏部的事儿,其中又有举荐、荫职等等,国子监的学生因为“学生”这个身份直接做官的,比较少,且每次也都是要选拔的。如果要争这个“配额”,那是相当难的。

她都含糊过了,只说:“好好读书才是正经。”

乡绅们点头答应着:“哎哎。”心里小算盘打得飞快。

祝缨在福禄县城稍做停留,取了之前订的棺材,说是棺材,其实就是一些大木匣子。

直入阿苏县,在苏灯的引导下到了一处山谷。祝缨先命人设了个祭桌,拿点香烛果品摆一摆,又拿燃烧一些草药以驱瘴气。这一套做完,才说:“开始吧。”

她命人拿出一些布袋子来,看狼兄那里也有人拿出布袋。祝缨道:“你们要是不够,我这里还有。”

又命人拿出笔墨来,预备在袋子上写字。

狼兄摇头:“也分不太清谁是谁了。”

祝缨笑道:“起码能分辨出男女。小江。”

多好的实践机会啊!怎么能不把仵作给带来呢?她将府衙的男仵作留给章炯,自己带了小江过来。

小江看着满坑的尸骨:“大人?”

祝缨笑眯眯地:“来吧,在府城你可没什么机会见男尸。”

由于年代久远,这里的尸骨层层累积,业已分不清了。有些还没有**干净的,能凭尸身的佩饰勉强分辨,日子久的就不行,骨头都不全了,有些骨头也配烂了的。且这边杀人,也并不都是利基家的。狼兄就拣够自己还记得的数目,装够袋子就算完成了。祝缨让他们一袋一袋地放到棺材里,一口棺材能装好几个袋子。装了的棺材都交给狼兄,狼兄也不推辞,带人将棺材抬到路上,慢慢搬运。

祝缨看着剩下的骨头,对小江道:“你接着拼。我装尸袋都留给你。”

小江道:“大人真要去那没去过的地方?安全么?”

胡师姐低声道:“还有我呢。”

“该请梅校尉派人护送的。”小江说。

祝缨道:“他不骂我就不错啦,放心,没谱的事儿我也不会做。”

“又没个人质,怎么敢的。”小江低声抱怨。

祝缨道:“他们全族的人都是人质。”

她将小江等人托付给了阿苏夫人,又带苏灯等人与狼兄往利基族的寨子里去。沿途用心记下了路径、山川等,又估算着距离。

这一段直接线路并不很长,如果在山下,不过两天,然而他们却走了足有五天!

祝缨手上的那个粗糙地舆图可谓坑货——这鬼东西没个标高的。绕山而过跟直线通过,路程能多出两倍来。她只好都记在心里,预备回去之后再修正舆图。

心道:要机会,我一定要再深入山中自己走一趟、多摸摸底,只这些路还不够。

山中常生出岚烟来,狼兄道:“再往西一点儿,也有不太高的山,那儿人也多一些。”

祝缨点头。

如此数日,利基族的寨子到了。祝缨问狼兄:“奇霞分几家,利基也分的吧?你们这是哪一家?”

“塔郎。宝刀就是塔郎的洞主。”狼兄说。

他们一同看向寨前,那里有一条大路,正通向塔郎家的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