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海曲县黑黢黢的城门楼映入眼帘。
吕育骑在驮马上,惊慌之情渐平,神态已恢复正常。
几次想开口答谢,无奈众人都在马上默默前行。
吕育年少,面皮又薄,也没契机张口,只好暂时也不做声,跟着众人往县城行。
这个时辰城门早已关闭,即使县城中宵禁没有大城严格。
城门处应该也是静悄无声才对。
刘箕等人刚刚靠近,城门内一阵嘈杂吵闹声便传来。
这海曲县真是多事之地。
刘箕眉头一皱,心中暗暗抱怨一句,让杜迁上前叫门。
“我等是京兆官员,有急事入城,请门官行个方便。”
杜迁高举符牌,冲着城门楼上喊道。
一般汉境腹地太平处的县门,门吏放下个吊篮,杜迁把官身符牌放入篮中,门吏提上去验看。
符牌边再放个几十枚五铢钱。
门吏验看符牌无错,再看着孔方兄的面子,自会悄悄开条缝让来人进城。
至于来人大半夜的能有什么“急事”,就不是他们乐意过问的了。
无非是大城当差的官老爷们错过了宿头,又不奈在乡野凑合过夜罢了。
今天这一套却不太好使。
“上官得罪了,本人海曲县尉。
最近有游匪出没,地方颇不太平。
县宰有令,夜晚城门关闭后,任何人不得出入。”
城楼上一人,对着杜迁大喝。
“你们海曲县,县尉还要上城守夜?”
刘箕有些疑惑,回头问驮马上的年轻游徼。
此地又不是边城,一般城门守夜这等苦差,都是不入流的县役铺兵。
最多有个伍长、什长带领。
即使附近有小股流匪,也不至于堂堂县尉通宵上城。
此时汉境还清平,流匪得多不开眼才敢夜半滋扰县城大门。
“不对啊,我任游徼,归县尉管辖。可从没见过他上城守夜。
莫说县尉了,就连我这小小游徼都不用应这彻夜不眠之苦差。”
吕育骑在马上,也是一头雾水。
自己带几个县役还没到,流匪就远远跑走了。
县宰为何偏又令县尉守门?
刘箕看看吕育,又抬头望望口必称县令之命的县尉,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你上前去,报上名姓。就说匪贼已跑远,你恰巧遇到我等马队,便结伴而回。”
刘箕冲吕育道。
吕育点点头,拍马上前高声道:
“县尉大人,我是游徼吕育。追游匪不得,让他们走脱。
路遇了京兆贵人之马队同归。
还望县尉大人行个方便,放我等进城。”
“你回来了?”县尉一惊脱口而出,而后顿了一顿又问道:“贼匪走脱了?”
“是,天黑路窄,贼匪已钻密林小道而去。”吕育用刘箕交待他的话大声应着。
县尉没了声音,似在踌躇。
“吾儿回来了?育儿,你没事吧?”
城门后,一声中年妇人高亢的声音响起。
“阿母,你怎么在这儿?我没事。”
吕育高声应答。
“吾儿无事便好。阿母在家中听说你独自去追游匪。
便集了家中十数健仆准备出城助你一臂之力。
谁知到了城门口,被县尉阻而不得出。”
母子两人隔着城门,聊起了天。
“即是县宰下令,城门确实不便开启。
你吕家在城外不是有别院吗。
吕育可引贵客去你家别院暂歇一宿。
吕育既是安然无恙,吕母亦无需在城门吵闹。
即刻领人回去为佳。
此时已是城中宵禁时刻,若不是看着吕育同僚面子。
治你们个喧闹扰夜之罪,也无不可。”
县尉踌躇片刻后,定下心神大声冲城内外两拨人喊道。
吕育正要继续恳求几句,刘箕并骑上前扯了扯他道:
“既是你家在城外有别院,我们就去叨扰一晚。
你也让你母亲安心回去,明日一早你再入城。”
吕育回头一笑低声道:“别院简陋,那就委屈恩公一晚,明日入了城再给公子摆酒谢恩。”
和刘箕客气完,吕育又抬头高声喊道:
“即是如此,属下就不让县尉大人难做了。
阿母,我等去别院将歇一晚。贵人一行人强马健,作伴同行,阿母不用担忧。
明日入了城再相见。
你们也快回家去吧。”
吕母闻言又嘱咐了几句,自引人离去。
县尉也在城头拱手给刘箕等人告了罪。
众人调转马头,吕育引路,往吕家别院行去。
别院离着县城不远。
吕家富裕,别院平时有两个老仆打理,虽不富丽堂皇却也干净素雅。
夜已深,刘箕等人匆忙歇下。
次日天光见亮,老仆伺候众人用了早膳。
刘箕本就是路过海曲,昨晚想去县城寻个宿头。
即以天亮,就准备辞了吕育继续前行。
吕育虽年少鲁莽,却也是个热心肠的汉子,又自觉刘箕等人于他有救命之恩。
便拉着刘箕马辔不松手,非要带他们去城中答谢一番。
刘箕见吕育实在,不忍拂了他的意。
便领着众人人,跟他入了城。
这一路吕育倒是活泼不少,给刘箕详细介绍了自己身家。
吕家累世在海曲县经商,家底殷实。
吕育自幼丧父,其母一手操持家务、外事,将吕育带大,人称吕母。
吕家原本和海曲官员关系也颇熟捻。
不过两年前自他处调任而来的朱县令和吕家的关系却不甚和谐。
朱俊虽是外来流官却颇有些手段,又是一县正印,后来县丞、县尉也渐渐和吕家疏远了。
吕育长大后嫌商户身份低微,便磨着母亲花钱给捐个官身。
吕母初时不愿意,后来耐不过吕育苦求,便花钱给他捐了个游徼的小官。
本是当个官身傍体罢了,谁知吕育倒是尽职,这才闹出昨晚只身追贼之事。
吕育问起刘箕来历名姓,刘箕又只是模糊着回答是宗室刘氏搪塞而去。
进城到了吕育家中,吕育拉着母亲到内室,把昨晚刘箕等人救命之事叙说了一遍。
吕母听了是后怕不已。
忙在正厅设宴款待刘箕等人。
待菜品酒水摆上,吕母摈去下人,吕氏母子和刘箕等人分宾主落座。
“公子,这杯酒敬您。
大恩不言谢,若不是公子,吾子昨夜命已休也。”
吕母激动地站起身,举觞一饮而尽。
刘箕心说那盗匪本也没想要害吕育性命,不过吕家母子如此盛情,他倒不便提那茬了。
“昨夜来看,海曲县中官场复杂。令郎做一富家子何等逍遥。实是没必要趟这浑水。”
刘箕也举杯饮了一口道。
吕母闻言频频点头,跟着道:
“谁说不是呢,平时有游商宵禁后着急出城时,也常托我去打点城门令吏。
花个些许小钱,行个方便也是未尝不可。
昨夜如此大事,反而县尉登城,死活不让我等出城接应育儿。
我回来后也思索了半夜,想着确实事有蹊跷。
育儿要不还是辞了那小官,回家跟我经商的好。”
刘箕心说,别看吕育憨直,这吕母倒是个通透精细的人物。
不过吕育执拗道:
“阿母,莫再提了。经商为贾,穿丝锦都要披着麻布遮掩。
虽有钱财,又有什么意思。
这官,我是不会辞的。”
刘箕看他少年心性,便只好明点他道:
“吕兄,看昨日情景,匪贼和朱县令似有瓜葛。
你游徼之职,位虽不高,却是管抓贼缉盗。
还是早早脱了那泥潭的好,当断不断,恐会有后患。”
吕育听了刘箕的话,倒是没有出言反驳。
不过却也是低头不言。
刘箕看他死了心不愿辞官,叹口气,也就不再多言。
酒宴完毕,刘箕匆匆告辞。
刘箕寻思着,昨夜杜迁遥遥亮了官身牌符。
若是一般门吏,验了牌符收个几十文钱,开门了事,才不管你是何处官人。
不过昨夜那县尉,肯定回去会禀报给朱县令。
再兼上吕育之事。
县令今天来拜会自己都有可能。
吕母见刘箕告辞的急也不便久留。
令人撤去杯盘,然后又捧出几缗五铢钱,并两块马蹄金道:
“不敢说是谢公子,些许小钱,公子全做路上盘缠。”
刘箕想着自己天天在外面撒钱,想不到今天还有人给自己送钱,不禁哈哈一笑道:
“某虽不富有四海,这金银铜钱却最是不缺。
吕母好意,我这厢心受。金银就不必了。”
吕母脸上一红:“老妇并非拿这钱折辱公子。只是我一介商贾,唯有用此表达心迹而已。”
“吕母言重了,山水有相逢,以后若有缘再会。这个情留着以后再报罢了。”
刘箕嘻笑着拱拱手,领人飘然而去。
过了片刻,朱县令听闻昨夜的马队到了吕家,果然跑过来,要一会京兆官人。
刘箕等人早打马跑出城去了。
吕育未听刘箕之劝,之后终是闯下祸患。
吕母一介妇人,待乱世到来之时,竟是胜过男儿丈夫百倍。